想給英超球隊白禮頓下一個準確定義，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他們的老闆布盧姆就是一個神奇人物。你可以說他是賭徒，也可以叫他「足球數學家」，他的世界既談科學，又講輸贏。
原文刊於《足球周刊》香港版第168期 Text：朱淵
2015年11月，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穿着家裏最正式的一套西裝，在北倫敦卡姆登鎮會見了一個重要人物。當時朋友告訴我，對方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足球分析師。彼時我已碩士畢業，正在一家北倫敦球會實習，經朋友引薦，得到了這次面試機會。面試地點被安排在了運河旁的一家咖啡館內，「我們的辦公室，就在那邊的Iceworks大樓裏，咖啡質素不比這家店差。」
這是布盧姆的開場白。隨後兩個小時，現任白禮頓老闆問了我很多稀奇古怪的足球問題，例如「你覺得多大的風會讓傳控型球隊吃虧」、「球迷太過冷靜會不會影響球隊士氣」……這120分鐘幾乎掏空了我所有的足球知識儲備，但每次回答過後，我都能得到布盧姆的正面回饋，哪怕有些觀點是毫無根據的。
「有時間的話，你可以先從你們球會的數據分析師那裏學點基礎內容。等你覺得自己準備好了，可以給我發郵件。」
天賦與執着
事後證明，那場面試是倉促且不成熟的，因為我沒有完全理解「明星蜥蜴」（Starlizard）這家公司的主營業務。這並不是一家博彩公司，而是一家博彩諮詢公司，他們是用複雜的統計模型生成比職業博彩公司更精確的足球賠率，繼而將它賣給客戶。有點類似對沖基金和證券公司，差別在於他們的「開盤鈴聲」是在周末響起。
「明星蜥蜴」成立於2006年，總部位於充滿嬉皮士味道的北倫敦卡姆登街。現年54歲的布盧姆和這家公司有着特殊關係，他既是公司的最大股東，又是公司的最大客戶。也就是說，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錢冒險。
從8歲開始，布盧姆就經常帶領朋友殺進遊戲廳，將為數不多的零用錢投在「水果機」上 —— 他從小就清楚自己的人生使命是足球和賭博。布盧姆一家都是白禮頓球迷，他的祖父哈利曾在上世紀70年代擔任過這家球會的副主席（美國運通社區球場內的餐廳HB’s就是以他命名），叔叔雷長期擔任球會董事。和大部份英國男孩一樣，布盧姆也曾夢想以職業球員身份為心愛球隊效力，但他很快發現，自己在數學方面更具天賦。
15歲那年，中學生布盧姆經常是早上在學校禮堂做禮拜，下午拿着一張假身份證和計算好的數字小紙條，走進彩票投注店 —— 英國人參與體育博彩的法定年齡，是18歲。布盧姆發現，自己通過數據做的投注演算法比博彩店更加合理，為了提升這方面的能力，他的高中A-Level四門課程全部與數學相關：數學、進階數學、統計學與經濟學。
布盧姆如願考進了曼徹斯特大學數學系，並利用所學知識繼續體育彩票研究。「起初我只是個無望的賭徒，以為自己理解趨勢，並能找到策略。但實際上，大多數時候都是瞎猜。」
大學畢業後，布盧姆在安永會計師事務所找了一份工作，並堅持體育博彩投注。1993年轉型成為一名期權交易員時，他已經從體彩領域獲利兩萬英鎊。當了6個月交易員後，布盧姆決定辭職、當一名「職業賭徒」，重點領域是足球和板球。但1994年英格蘭對西印度群島的一場板球測試賽，讓他輸掉了將近1/4的積蓄。這次挫折沒有打擊布盧姆的信心，因為整體上，他還是贏的更多。
沒過多久，這位全職賭徒引起了贊特拿的注意，此君是當時英國最大的博彩商。贊特拿主動接觸布盧姆，並拉他入夥、幫助自己建立國際博彩業務。來到贊特拿的公司後，布盧姆將目光瞄準了機會更大的亞洲市場。
數據打磨師
在亞細亞，布盧姆接觸到了全新的玩法，這一系統起源於印尼，旨在通過給弱隊一個理論上的「入球優勢」來平衡競爭態勢。利用過往學識，布盧姆幫助贊特拿在亞洲業務版塊取得了巨大成功，同時也設計出了一套自己的演算法。他曾在泰國工作7個月，後來又去直布羅陀待了三年。
1998年法國世界盃，是布盧姆職業生涯的重大轉折。他認為市場嚴重低估了東道主法國的奪冠賠率，並說服贊特拿公司的管理層將所有流動資金都投在決賽之中。不出所料，法國以3：0大勝衛冕的巴西，布盧姆一戰封神，並賺到了足夠自己創業的佣金。
2002年，布盧姆與幾名好友成立了一家網上博彩公司，並接受亞洲系統投注。當時BBC還饒有興致地報道這件事，並描述了整個公司的營運情況。「布盧姆似乎掌握了所有統計數據，並將其排列組合，親自計算賠率。」三年後，布盧姆以120萬英鎊的價格將公司出售，隨即順應商機建立了兩個網上撲克網站 —— 兩個網站後來被收購時，價值高達2.04億美金！
賭，不止是布盧姆的工作，還是他的樂趣所在。在贊特拿手下任職期間，布盧姆參加過兩次世界撲克巡迴賽決賽，代表英國獲得了撲克國家盃冠軍，還進入過網上撲克名人堂。各項錦標賽中，他贏得的獎金超過330萬美元。布盧姆的出牌風格，為他贏得了「蜥蜴」這個綽號：面對機會時非常冷酷，同時還能作出冷靜的抉擇。
2011年以職業賭徒身份接受《泰晤士報》採訪時，布盧姆表示：「撲克讓我在諸多方面奠定了很好的基礎，包括讀懂環境、看透人性，以及作出艱難決定。這些技能可用於商業投資，也可用於足球球會經營。」
布盧姆很喜歡「蜥蜴」這個綽號，於是直接用它命名了自己的下一家公司。「明星蜥蜴」代表了從接受投注到提供投注建議的轉變，意味着投資風險轉向投注者。客戶贏錢，公司就可以賺取高額服務費。
「明星蜥蜴」開創了一種企業化的賭博方法，更接近投資銀行或對沖基金。這家公司大約有160名員工，大家每天的工作就是統計分析，構建電腦模型，並在世界另一邊進行巨額交易。公司分為四個團隊，每個團隊都會在數據生成中扮演特定角色。一個團隊負責生成，一個團隊負責轉化，一個團隊提供投注建議，一個團隊代表客戶完成操作。
在卡姆登街的辦公室，約有30名足球研究員負責生成內部足球數據，這也是我當年面試的職位。研究員並非實驗室或電腦螢幕前的書呆子，而是要盡可能「還原真相」，不斷從記者、聯賽專家、天氣預報員等渠道收集情報。任何與比賽有關的因素，都會被他們放到顯微鏡下分析。
研究員生成的數據，會被輸入一個高度複雜的統計電腦模型，該模型由一個量化分析師團隊構建。這些量化分析師不在卡姆登街的辦公大樓上班，而是在埃克塞特擁有一個獨立辦公室，他們花費大量時間構建和維護一個演算法，匯集所有數據點，並決定每個數據點的合理權重。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幫助分析師以更獨立的方式排除非必要干擾項。當年和我對話時，布盧姆就曾說過：「許多公司會將傷患因素看得很重，數據可能會因為一、兩名主力球員缺陣而發生巨變……但這是充滿欺騙性的。」
量化分析師團隊生成數據後，再傳回卡姆登辦公室，那裏有一個「選擇器」團隊審查。這個團隊約有20人，他們會根據內部數據識別市場中定價錯誤的投注，並決定客戶投資比重 —— 和銀行交易員的工作如出一轍。
購買資訊的客戶，要支付讀取費用和市場連絡人費用。「明星蜥蜴」的數據具有特定導向，客戶很難直接接觸博彩商。一系列隱秘而複雜的操作，掩蓋了布盧姆的公司在市場中的存在痕跡，因為他們的名聲也會影響數據。這條完整的諮詢產業鏈，每年給公司帶來1.5億英鎊利潤，相當可觀。
重建「海鷗」
值得注意的是，很多大型職業賭博集團的運作手法比「明星蜥蜴」更加隱秘，一旦它們操縱比賽，純靠「演算法」營運的技術流公司就會倒楣。所以，「布盧姆模式」成行的先決條件，就是比賽要乾淨，這樣統計數據才是有價值的。
營運「明星蜥蜴」的同時，布盧姆還建立了一個賭博集團，這是由他親密同事組成的團隊，工作內容是集中資金進行高風險體育投注。這個集團的資金還會被引入「明星蜥蜴」，作為激勵員工的內部獎池。員工用公司獎金投注：投對了，把錢拿回家；投錯了，自掏腰包將獎池補上。後一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很小，據說15年來只出現過一次。每個員工都喜歡慷慨的老闆，但詭異的是，公司董事架構中，你竟然找不到布盧姆的名字。顯然，這是「蜥蜴」下的一盤更大的棋。
就在布盧姆創業的同一時間，白禮頓遭遇了嚴重危機。球會沒有主場，只能被迫租用附近城市的體育場；球隊成績一路下滑，甚至差點在2006年降入英乙。與前任老闆尼特（跟布盧姆家族是世交）協商一年後，布盧姆在2009年5月收購了白禮頓75%的股份，以換取對新球場的投資權。
收購完成後，布盧姆立即開始改革和投資，並為球會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先是解決了最迫切的球場問題，為新主場專案提供了9,300萬英鎊無息貸款（全部出自他個人帳戶），並親自參與了設計和建設。2011年，全新的法爾馬球場落成，並冠名為美國運通社區球場。
有了新球場，布盧姆又花費3,200萬英鎊為白禮頓建立了一座先進的訓練中心 —— 藍星基地。這座基地佔地67英畝，擁有13個訓練場地，以及各種先進設備，被認為是目前英國最好的訓練基地之一。
2013-14年球季，白禮頓在英冠排名第6，升班附加賽中被打比郡暴打；兩年後，捲土重來的「海鷗」與米杜士堡同分，因為淨勝球劣勢無緣直接升班。連續衝超失敗考驗着布盧姆的耐心，卻無法動搖他的決心。2017年4月17日，白禮頓主場以2：1擊敗韋根，提前3輪升上英超，時隔34年再戰頂級。
對策
從會計師到職業賭徒，再到英超球會老闆，布盧姆的身份轉變非常神奇，但卻不是唯一。賓福特老闆賓納也是同樣套路發跡，他先是跟布盧姆為同一家證券公司工作，隨後又在布盧姆創立的「Premier Bet」任職。因為意見分歧離開布盧姆的公司後，賓納於2004年成立了「SmartOdds」，該公司總部位於北倫敦海蓋特，距離卡姆登街的辦公大樓僅10分鐘路程。
賓納入主賓福特的年份，比布盧姆接手白禮頓遲了3年，但他的營運方法論十分鮮明。賓納堅定地以「Moneyball風格」營運球會，並在丹麥超級聯賽的米迪蘭特取得了成功。
布盧姆和賓納早已名聲在外，對足球博彩嗅覺敏銳的英足總，為何允許他們直接持有一支足球球會？
按照英足總的規定，任何參與英超聯賽、英格蘭職業足球聯賽（英冠到英乙）、國家聯賽和女子超級聯賽的人員（包括球員、教練和球會職員），都不允許直接或間接對世界上任何比賽投注。這項全球禁令，還包括對足球相關事務的投注，例如球員轉會和教練任命。向他人傳遞所謂的內幕資訊，也是明令禁止的。所以，布盧姆一開始無法出現在「明星蜥蜴」的董事會成員名單之中。
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2014年英足總更新條例，特別保護了布盧姆、賓納和史篤城老闆高斯等博彩從業者的利益。2017年，一名英足總發言人解釋道：「如果按照最初的立場，很多球會會受到實質性損害。」現行規則下，那些持有足球球會的博彩公司或個人，只要嚴格遵守規章、履行報告義務即可。
「如今，遊走於歐洲職業體育的賭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布盧姆對彭博社這番表態，意味着他對亞洲市場的認知優勢正被慢慢侵蝕，他的建模和演算法，也被人工智慧和大數據學習、參考。體育數據分析和諮詢公司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水漲船高，參與者也在進步、進化。戰勝博彩商越來越難，利潤空間也被擠壓。
然而，對布盧姆這樣的高級玩家來說，數據複雜化和競爭衝擊並不意味着妥協和放棄。他深知，風浪越大，魚越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