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於是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
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在《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結尾寫下的這句話,不僅是小說敘事者尼克的個人嘆喟,還是這本書自身命運的隱喻。1925年4月10日,《大亨小傳》首次出版時,市場反應冷淡,首年銷量僅兩萬餘冊,遠不及前作《塵世樂園》(This Side of Paradise)的商業成功。但假若現在,讀者走進書店,必會見到《大亨小傳》就在某當眼處。
100年後的今天,《大亨小傳》是「20世紀最偉大小說」之一,甚至獲譽為「最完美的美國小說」。這種逆襲的歷程,本身就構成一個值得深究的文化現象:為什麼一部曾被忽視的小說,最終成為美國精神的象徵?
這不僅關乎文學價值,更涉及時代精神的變遷。1920年代的美國讀者,或許還沉浸在一戰後的繁榮幻覺中,難以體會費茲傑羅筆下的虛無與批判;但經歷經濟大蕭條、二戰、冷戰等一系列動盪後,人們才真正讀懂《大亨小傳》的預言性——它不僅描繪了「爵士時代」的奢靡,更提前宣告了「美國夢」的破產。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有一名言:「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時起飛。」這句用於比喻,哲學對時代的理解總是事後反思的。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時起飛——而蓋茨比的綠燈,唯有在夢碎的暮色中才顯露其本質。我們總在事後才理解,那盞燈從未指向未來,而是映照着往昔的執念。正如黑格爾的寓言,費茲傑羅筆下的長島煙火、爵士樂與空虛的盛宴,終究要在狂歡散盡後,才被認清為一場集體幻覺。
即便到了21世紀的今天,小說的寓言性仍留有餘波。它講的是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也是我們已泥足深陷的世界。
從失敗小說到文學經典
《大亨小傳》這本書,原本有一個更為嚴肅的名字:《西卵的特里馬爾喬》(Trimalchio in West Egg),借用了古羅馬諷刺文學中暴發戶的形象。在寫這本書時,費茲傑羅是費盡了心力,耗費兩年反覆修改,為的是要文壇認可他作為嚴肅作家的地位。
1920年代,美國正處於紙醉金迷的爵士時代,紐約長島的燈火徹夜不熄,故事寫的是一名神秘富豪,我們的主人公蓋茨比。他在西卵區的豪宅夜夜笙歌,心裏一直想着一生的摯愛黛西。他以為當年的失敗,是因着自己的貧窮,如今,他靠着非法手段累積驚人財富,為的是重燃那段逝去的愛情。
至於我們的敘事者尼克,他是黛西的表親,也是蓋茨比的鄰居,為我們敘述了一場幻滅的美國夢——故事落幕的一刻,這個被神化、「了不起」的蓋茨比以悲涼的死亡作結,昔日於宴會上的各人,無一出席他的葬禮,只有尼克是唯一一切的見證者。
「那是一種罕見的笑容,帶着一種永恆安慰」,尼克初次遇見蓋茨比,這樣描述,「你一生可能只遇見四五次……它面對——或似乎面對——整個永恆的世界,然後專注於你,帶着不可抗拒的偏愛」。這樣的一位角色,像神一樣,原先是萬千寵愛,卻帶有如此矛盾的脆弱一面。
在《大亨小傳》,我們看到費茲傑羅的精心佈局。他筆下的盛宴,充斥着華麗的詞藻,爭妍鬥艷的人們「在笑語、香檳與星辰間穿梭」,然而一但細看,這不過是反映了當時人們的空洞。
小說出版,市場反應無疑是對費茲傑羅的一場打擊。他花了多年專心書寫,卻換回當時一些書評人的負面評價。
有人用上「情節薄弱」來形容這本小說,也有文章稱其為「一場華麗但空洞的表演」。這些負面評價,帶出當時文化界的一種時代觀:《大亨小傳》缺乏道德教訓,有違維多利亞時代的說教傳統。
紙醉金迷的派對、通姦與謀殺,作者通通沒有以批判的形式去處理,反而還會讓讀者覺得,那恰好是社會華美的一面。許多評論家認為,蓋茨比、黛西和湯姆都是「空心人」,無法引發共鳴。當時甚至有人寫道:「讀完後,你只會想洗個澡,冲掉這些人的銅臭味。」
唯獨是詩人艾略特(T. S. Eliot),把《大亨小傳》從頭到尾讀了幾遍,對小說稱譽有加,說在美國文學裏,這類作品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以來邁出的第一步。
二戰期間,美國軍方將《大亨小傳》納入「戰士版叢書」(Armed Services Editions),向海外士兵發放約15萬冊。年輕人在戰場上讀到了蓋茨比的幻滅,意外地與之共鳴。戰後新批評學派(New Criticism)興起,強調文本的獨立性,《大亨小傳》精雕細琢式的敘事結構、敘事者尼克的雙重視角、綠燈的符號象徵等,都成為了絕佳的文化分析對象。
可是,這都發生於作者死後——費茲傑羅始終未能看見,自己的小說成為不朽的文學經典。
費茲傑羅與賽爾妲:
現實中的蓋茨比與黛西
費茲傑羅是文壇上不幸的角色,但也因為這樣,他對事情有敏銳的觸覺。
把事情拉回小說創作之際,費茲傑羅一心想要成為偉大的文學家,但偏在這個時候,他的妻子賽爾妲(Zelda Sayre)與一名法國飛行員開展了關係,婚外情曝光,使費茲傑羅深受打擊。
黛西的冷漠與不可捉摸,正是其現實的原型人物賽爾妲的寫照。又或許說,整部《大亨小傳》都有他們兩人婚姻關係的縮影;從更宏大的角度來看,是當時美國爵士時代,人們生活形態的寫照。
1920年,他們兩人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身為阿拉巴馬州法官之女、名門之後,賽爾妲熱中各種名流派對,她美貌張揚,常是眾人的焦點——媒體都稱她為「爵士時代女王」。反之,早年的費茲傑羅籍籍無名,是潦倒商人之後,在20多歲時靠着《塵世樂園》一書讓他名利雙收,打進上流社會,才與賽爾妲走在一起。婚後夫妻兩人常徘徊於各交際場所,活像《大亨小傳》裏的人物。
賽爾妲曾抱怨,費茲傑羅總拿自己當小說裏的素材——她既是繆斯女神,也是作家的詛咒。賽爾妲嘲笑他「不過是個三流作家」,這直接刺激他將《大亨小傳》修改得更加完美,彷彿要用文學成就證明自我價值。
費茲傑羅之所以為出色的作家,是他把自身,以至整個時代的雙重特質展露無遺。一方面,他會在筆記說自己「憎恨富人,但又渴望成為他們」,這無疑是「自我異化」的體現。他白天修改《大亨小傳》,夜晚酗酒狂歡,每天都在重演蓋茨比的雙面生活。
至於蓋茨比對黛西的執著,也就是費茲傑羅那雙面特質的本身:他既厭惡上流社會的虛偽,又渴望被其接受。
蓋茨比的笑容裏有「永恆的安慰」,而他有他那「永恆的世界」,這些只出自神身上的詞彙,是資本主義神話的化身。蓋茨比出身貧寒,卻靠着禁酒令時期的私酒生意、股票投機,累積財富。他的豪宅派對,那些華麗的衣服,全是「美國夢」的具象化——只要夠努力和聰明,任何人都能攀上頂峰。然而,蓋茨比雖然富有,卻始終無法真正躋身上流社會,舊錢(old money)與新錢(new money)那道無形的階級壁壘,他終究無法跨越。
反觀黛西的未婚夫湯姆,他象徵了這道壁壘本身。他繼承家產,毋須奮鬥,理所當然地鄙視蓋茨比這樣的暴發戶。當時的美國廣告業興起,人們瘋狂消費,彷彿物質能填補精神的空虛。黛西正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她被金錢和舒適豢養,她的「聲音充滿金錢」,是「黃金女郎」,但卻窮得連愛情都用價格衡量,口裏卻說「多麼希望自己是個貧窮的傻女孩」,以為這樣或許還能有幸福。
蓋茨比的派對也是如此。每周數百名賓客湧入他的豪宅,狂歡、飲酒、跳舞,卻沒人真正認識他。他的奢華,恍如一場空心表演,目的只為了吸引黛西的注意。
在小說裏,這些人物是何其的矛盾,倒不如說,矛盾是當時美國社會的時代寫照。
1924年,費茲傑羅與賽爾妲移居法國,試圖遠離美國的消費主義;但結果是,賽爾妲精神開始出現問題,費茲傑羅為支付她的精神病院費用,不得不寫作大量的商業短篇,如此成為了自己筆下為金錢販賣夢想的作家,最後卻不能逃過兩人關係破裂的命運。
黑格爾的「貓頭鷹」
蓋茨比的「綠燈」
《大亨小傳》最悲涼之處,是它預言了「美國夢」的破產。1929年,股市大崩盤,經濟大蕭條,無數像蓋茨比這樣的新富階層一夕之間失去一切。以我們現在的眼光看,費茲傑羅彷彿早已看透,建立在虛榮之上的繁華,終將崩塌。
一個世紀過去,我們為何仍反覆重讀《大亨小傳》?我這裏想說的可能還是黑格爾的那隻貓頭鷹。
在黑格爾的「世界精神」概念裏——歷史並非線性進步,而是透過矛盾與揚棄的辯證不斷自我超越。費茲傑羅筆下的爵士時代幻滅,恰恰預示了資本主義永恆的辯證:每一次物質狂歡的頂峰,都潛伏着精神荒原的種子。
在小說中,有這麼的一道綠燈,位於黛西家碼頭的盡頭。蓋茨比在西卵的豪宅望向東方時,總能看到那點微光。這個具象的綠燈,一方面代表了他與黛西之間,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但更為廣義,這綠燈代表了一種追逐,一種看似能跨過的對岸。
小說作為現代社會的敘事載體,正是透過虛構人物的具體命運,揭露時代精神的抽象本質。到今天的世界,我們還常說着蓋茨比的綠燈,它看起來是百年不熄,是因為它不僅是1920年代美國夢的象徵,還是當代社會的隱喻——又或者說,所謂的美國夢,現在竟然是全球人類的常態。我們都在追逐自己的「綠燈」,一種消費主義的幻影。
「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時起飛」這句黑格爾名言,揭示了人類認知的根本困境:我們永遠在事件發生後才真正理解其意義。就像我們的敘事者尼克,他把這個故事敘述,已是多年過後的回憶。1925年的讀者無法看透《大亨小傳》的預言性,正如當代人難以覺察自身時代的集體執念。小說的力量,正在於其「否定性」。
費茲傑羅表面描繪奢華派對,實質卻在否定整個爵士時代的價值體系。小說最深刻的諷刺在於:當蓋茨比終於與黛西重逢,大雨中他「發現眼前的綠燈突然失去了意義」,這無疑也是一種否定。後來敘事者在結尾補上致命一筆:「它躲過了我們的追求,不過沒關係——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遠……」
每個時代都有人對着自己的「綠燈」伸手,而《大亨小傳》提前百年告訴我們,真正的覺醒,或許是看清那盞燈從來就不屬於未來,只是我們執念投下的幻光。就像蓋茨比死前最後的覺悟:「於是我們繼續奮力向前,逆水行舟,被不斷地向後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到那刻,他終於清楚明白,所謂的「綠燈」,從來只存在於不能回到的從前。
文.扁豆
編輯.鄒靈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