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由林善及譚善揚執導的《不赦之罪》即將公映,不過,兩人新作已先行在今屆香港國際電影節(HKIFF)贏得不少觀眾和影評人的激烈迴響,尤其是黃秋生飾演的牧師,戲中堅定到極致地深信《聖經》教導,行寬恕之道,愛你的仇人——因為愛能勝過仇恨。但蓋過切身仇恨的這份大愛,是神性的彰顯,還是變態、扭曲了內心的人性?物極必反,善極會否成惡?兩位導演有着各自的基督教背景,於成長及電影路上,皆以創作叩問宗教真諦,既重新反思信仰的力量,也像一面鏡子,照見香港觀眾內心潛藏了這好幾年的社會怨恨。
宗教與反宗教
「我一邊寫就一邊想,宗教可以幫到人,但用得不好,也可以害人,那是不是還有絕對的『對』呢?」作為《不赦之罪》的編劇及導演之一,譚善揚(Antonio)說得坦白,「因為基督教很喜歡講什麼是唯一的真理,但如果這個真理是令人痛苦的,那我們還要這個真理來做什麼呢?」
「這一種愛,如果是違反人性的,那是不是真的那麼好呢?這種愛會不會傷害更多人,傷害到自己呢?反而有一種恨,會不會反而才是最人性、最真實的一種情感。那麼你要強行寬恕,還是你要放過自己?」
「本身在拍這部戲之前,我是準備去做一個宣教士的。即是好像《沉默》(Silence)裏面Andrew Garfield那種,然後我開始拍這部戲之後,我對整件事有一種質疑。」他猶豫了幾秒,半開玩笑道:「但我這樣說應該激死我媽,因為我媽是很虔誠的。不過她應該不會看到這一篇訪問吧。」
「但你剛剛說的這句話,訪問裏一定會被寫出來。」來自另一位導演林善的溫馨提醒。
《不赦之罪》本身是Antonio於演藝學院修讀編劇時的畢業習作,及後於「總會拍電影」計劃獲選,邀請了同樣對宗教題材深有同感的林善合作執導。「那時Antonio剛畢業,如果要將這個劇本拍成一部電影,可能較難找到資金,而他的編劇老師有看過我以前拍的短片,知道我以前也拍過一些關於宗教與人性衝突的作品。」早在《不赦之罪》前幾年,林善於「鮮浪潮」拍過兩部與宗教題材有關的短片,分別是2017年的《終》及2020年的《詩恩》。對宗教信仰,也對牧師介乎神職與凡人之間的身分產生疑問,林善坦言,最主要是因為他父親本身就是一名牧師。
「宗教與我的成長和生命也有密切關係。」林善續說:「雖然我爸爸是牧師,我從小開始回教會,但其實我去到高中時已經沒有繼續回教會。最早的階段可能是最激進的,直情是反對宗教的,可能會在網上轉載很多反宗教的新聞。特別是那時又在讀基督教學校,特別多一些長輩,或者身邊環境去教你一定要這樣,很自然就會想去挑戰它。到離開教會一段長時間,我態度都算是否定的,相信世界是沒有神的,但後來會覺得是很多未知的東西,無法斷言是有或者沒有,但我又不能夠完全投入基督教的那套教導。」
「基督教很多時候都強調愛,你跟人結怨,就要寬恕他,用愛去化解這些仇恨,但我們有時候聽一些教會神職人員或者一些屬靈領袖分享,其實他自己都未必做到。他叫你去寬恕或者叫你去愛人,但其實當他講述他憎恨的人,或者刺激到他神經的一些人的時候,他都做不到。不論他真心很相信這件事,或者他口講一套做一套也好。」林善說。
同樣在教會長大的Antonio也有着相似的感受:「從小就聽過很多牧師講寬恕的故事,但是很矛盾,一邊是我覺得很感動,比如有聽過一些真實個案,是關於強姦案的受害者家人如何寬恕了加害者,但同一時間我覺得,會不會很難做到呢?不如寫一個故事把那個戲劇性拉到極端。」
「戲裏面秋生演的牧師,就不是一個口講一套做一套的人,我們不是想講他是一些滿口仁義道德、虛偽的神職人員,不是想走這個方向。」林善接着說:「他是真心去覺得要寬恕,而他又去教其他人去這樣做,甚至他覺得自己已經藉着信仰帶領他走出傷痛的時候,那個現實中他最憎恨的人真的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這會怎樣去挑戰到他?或者他會經歷一個怎樣的struggle?我們覺得這個才是值得去講或者值得去拍的一個人物。」
「你的腦子相信了一件事情,但是你的心是不是真的這麼相信呢?其實你不到那件事情發生之前,你永遠都不知道。」Antonio如是說。
神性與人性
在林善及譚善揚以電影對宗教提出質疑的同時,第三個加入討論的人,正正就是戲中飾演牧師的黃秋生——堅定不移用愛去原諒自己的仇人,包括強姦自己女兒的釋囚。
「我們最初談這部戲時,大家都會質疑,當牧師見回一個他這麼憎的人,他的反應是否這麼平淡?」林善說:「但是秋生本人自己說,他自己應該要演一個神人交戰的狀態,他不是一個宗教狂熱者,他是很相信宗教這件事是真的。但同時人性又跟他講另一件事。他一邊覺得自己相信了,所以我原諒他了,另一邊他的心又跟他說,我原諒不了的。」
「我覺得秋生其中一個對電影很重大的影響,也牽涉到怎樣理解角色,就是他覺得,如果讓觀眾看到他對自己憎恨的人都那麼好,是真的很關心的時候,觀眾更加sense到那件事好像『有問題』,觀眾其實知道,一定會期望他很憤怒,他會很想整死對方,但秋生覺得不是這樣。」兩人不約而同提到:「是愈平淡愈荒謬,愈平淡愈壓抑,對他愈好,事情就愈不妥,更加會有一種不安感,好像那個炸彈隨時會爆,但為什麼還沒爆呢,他這個看法其實是影響了我們處理的方向。」
「另外我要特意tag一個人,就是浸信會的蘇平恩牧師。」Antonio說。由於拍攝期間要問教會借出場地,兩人認識了蘇平恩牧師,後者也順理成章擔任了《不赦之罪》的劇本顧問。
Antonio續指:「我們自己都怕有爭議,或者教會會不喜歡,但那時他跟我們說,不應該怕,因為我們在講一些人性的東西。他說牧師沒有完美,教會也沒有完美,有時候我們可能太期望神職人員要怎樣怎樣做,但神職人員也只是人,也可以犯錯,也可以迷茫,也會質疑神。是他給了我們一個很大的勇氣,繼續完成作品。」
而事實上,在這社會氛圍比較沉重的年代之中,《不赦之罪》默默籌備,一拍就是4年,轉眼間,時代脈搏變了很多,兩人對於宗教的態度也有一些自己未想過的改變。Antonio提到:「在這個年代,宗教可能是其中一條出路,但其實每個人都需要找自己的出路,如果你說宗教就是唯一的出路,我覺得不一定。」
「我不是說對它反感,但我開始有些動搖和質疑,所以後來也放棄了做宣教士的念頭。」他說。
然而,曾經從教會「出走」的林善,卻有着不一樣的體會,「籌備過程是微妙地令我走近基督教,一來我要回去教會做資料蒐集,二來因為劇本牽涉很多《聖經》經文,或者教會的人事。雖然我現在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基督徒,但可能相比起之前,令我跟基督教的距離是走近一些。拍完那部戲,是令我有點覺得好像見到一個曾經幾熟悉的朋友,想再接觸它」。
「近年的疫情或者世界比較多災難發生,也會令我去想信仰這件事的意義。」他轉念說:「我並不全然覺得這世界一定是有神的,但對於有信仰的人來說,特別在這麼變幻和有這麼多不安的時代裏面,不論是任何形式的宗教,心靈上的支持或者那個影響是很重要的。」
(不)止於至善
從宗教家庭出身,到立志拍電影,基督教留在兩人內心的寬恕教條,反而成為了念茲在茲的創作母題。林善形容,並不是想用電影去推翻教會教義,「是的,有人問是不是想諷刺基督徒經常講寬恕的這件事,但也有人覺得,這部戲讓他再反思寬恕這件事的意義是什麼」。
回想當初從Antonio手上接到《不赦之罪》的劇本,他說:「故事裏面講的關於寬恕和仇恨,也很明顯跟當時社會氣氛充斥着很多憤怒有關。你會發覺很多人的情緒都沒一個宣泄的地方,但又已經有另一些聲音說你們要向前看,或者要將一些東西放下,那怎樣去疏解這個矛盾呢?這個故事不是直接講社會,但又在回應一個社會上的氣氛。」
不過,作為香港觀眾,在《不赦之罪》這個關於寬恕和仇恨,圍繞着一個牧師與一個釋囚的故事之中,難免很想tag另外兩個名字:管浩鳴和陳同佳。
我想這是最多香港觀眾都放不下的集體記憶。
「會有這個聯想都是很無可厚非的,畢竟是近年全港市民都很熟悉,也有過很深刻印象的事件。」林善答得平靜:「這部戲並不是想影射那事件,但可能它是有個影響,不論是直接或者是潛移默化,令我們覺得一個牧師和一個釋囚這個組合很有趣。」
「我覺得電影是有一個責任要回應時代,回應時代不僅是講政治,或者任何實際的一件事,而是要跟當下的觀眾有所聯繫。」Antonio說:「但我從來都不相信電影是要說教的,當年我看完《狂牛》,明明這麼討人厭的羅拔迪尼路,為何到最後我會憐憫他,很想寬恕這個人呢?我就覺得這個是令到我愛上電影的一個時刻,電影是一個emotion journey,要留白給觀眾自己去感受。」
無獨有偶,兩位導演的名字都有一個善字,而《不赦之罪》正好與善有關。信仰的力量導人向善,但極端的善,盡頭會否是地獄深淵?話說去年最多香港人看過的電影《破‧地獄》,有說流於溫情主義消解社會戾氣、世代衝突。如果生人都有地獄要破,《不赦之罪》大概正是來自地獄的回眸,一種極致激進的溫情主義。有人看見信仰,找到釋懷的方法,有人卻從碎片中撿拾人性憤怒,繼續上路。
「其實寬恕到底是什麼,或者對社會來說,寬恕是不是一條出路,我們沒有一個很直接的信息,就是覺得你一定要寬恕,或者去寬恕一定是不好的,甚至在創作過程中,Antonio是基督徒,而我都很覺得自己不是,當中也其實是有些觀點上的碰撞。沒有答案,但我相信不同的信仰背景,或者不同人去看這個戲,會看到不同的東西。」林善說。
■答•譚善揚
香港新晉導演及編劇,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主修編劇
■答•林善
香港新晉導演及演員,畢業於香港演藝學院。2019年憑藉《G殺》榮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新演員提名
■問•紅眼
專欄作家,影評人
文.紅眼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