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美國總統特朗普甫上台便簽署行政命令,宣稱要恢復言論自由及終止聯邦政府對言論的審查,指摘上屆拜登政府以打擊虛假資訊名義箝制網上言論。不過,特朗普政權一方面高舉言論自由旗幟,另一方面卻收緊對外國學生的言論監控,威脅哈佛等大學放棄多元、公平與共融(DEI)等政策,更頻頻攻擊批評政府的傳媒。向被美國視為核心價值的言論自由,發生什麼事了?
自由派vs.保守派
言論自由這議題關係到美國自立國以來的身分認同,向來爭議不絕。不妨由香港國際電影節近日播映的紀錄片《賓州選戰》(An American Pastoral)說起。紀錄片追蹤賓夕法尼亞州一個小鎮2023年一場校董會選戰,導演Auberi Edler只是默默拍攝兩個互不相讓的陣營如何準備選戰,以及日常生活,沒有直接訪問他們,亦不加評議,讓觀眾親身耳聞雙方觀點。地方校董會左右當地教育政策,成為自由派和保守派必爭之地。自由派認為學校應包容不同性向學生,讓他們做自己,並自由閱讀各類書籍。保守派則認為自由派在學校向學生灌輸諸如跨性別、「種族批判理論」等有害思想,令學校變得不再安全。審查學校圖書館藏書更成焦點議題。雙方水火不容,但都引用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支持己見:保守派認為第一修正案保障自己有宗教自由,也有權利以自己的方式撫養子女,不讓他們受有害思想荼毒;自由派則認為第一修正案保障青少年接觸不同思想和閱讀不同書籍的自由。保守派動員力強,還有保守派教會助陣,又植根當地傳統農場文化,最後勝出。這場選戰可以說有如美國縮影。
第一修正案引用與爭議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列明國會不得立法限制言論、新聞、宗教、和平集會及向政府請願的自由,奠定美國立國的自由精神。然而,對於言論自由如何具體實踐,自由派和保守派歷史上一直爭論不休,法庭上亦互有輸贏。第一修正案曾保護《紐約時報》免受政府阻撓刊登五角大樓的越戰文件;但同時也在1977年容許新納粹分子高舉納粹旗幟在伊利諾伊州猶太人口眾多的城鎮遊行。據密歇根大學學者2018年發表的研究,自從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由保守派的羅伯兹(John Roberts)2005年出任以來,最高法院有關言論自由的判決傾向保守派有69%,部分判決影響深遠。最惹自由派詬病的判決莫過於2010年「聯合公民訴聯邦選舉委員會案」(Citizens United v. FEC),這是由民主共和兩黨議員聯合提出的一項法例,讓聯邦政府限制企業及組織的政治捐獻,以減少金錢對民主程序的影響。但最高法院裁定法例違憲,認為企業、組織及工會的言論自由跟個人一樣受第一修正案保護。雖然用於選舉的資金不是言論,但卻是產生言論的工具,因此也受第一修正案保護。該判決一直很受爭議,因為判決變相加強富豪及企業對政治的影響力。此後,支持政客的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PAC)紛紛成立。只要這些PAC不跟候選人協調行動,便可投入大量經費助選。科技企業大亨馬斯克正因此可以大灑金錢為特朗普助選。
美國開國元勛制定第一修正案的目的是防範政府干預個人自由,但現今美國社會的改變已非200多年前所能想像。社交媒體現已成為公共言論的主要空間,但其運作規則卻掌握在少數私人科企手中,左右公共言論的權力遠超政府。「劍橋分析」利用facebook用戶資料投放政治廣告左右選民在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及美國大選中的意向,更令人關注科技企業如何左右言論。自稱「言論自由絕對主義者」的馬斯克收購Twitter後,先後解封多名極右分子、陰謀論者帳號,卻封鎖批評者的聲音。
不過,保守派眼中的言論自由議題卻是遭自由派主導的意識形態審查言論,例如特朗普2021年在國會山莊暴動後被封鎖社交網帳戶;新冠疫情2021年高峰之際,社交網站按拜登政府要求刪除關於疫苗及病毒的假資訊,都是言論審查的「證據」。
損害意見交流
保守派常指控自由派壓制不合心水的觀點。雖然大部分指控誇張失實,但一些指控並非無理,例如近年一些大學基於進步派學生壓力取消保守派講者演講,便引起不少關注,部分自由派亦擔心這類事件損害意見交流。這類事件再加上加沙戰爭觸發大學撐巴勒斯坦示威引發的反猶爭議,遂予特朗普口實整頓大學。
聲稱捍衛言論自由的特朗普政權保護的只是中聽的言論。特朗普3月開始取消曾參與支持巴勒斯坦示威的國際學生簽證,首名被捕的是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本身持有綠卡的Mahmoud Khalil,迄今已有超過1000名學生的簽證或居留權被取消。紐約公民自由聯盟(New York Civil Liberties Union)執行總監Donna Lieberman說:「特朗普政府向美國所有人發出信息:如果你膽敢不同意總統,你將會受罰。」部分反移民的保守派亦感不安,保守派評論員Ann Coulter便在X說:「幾乎沒有一個人是我不想驅逐。不過,除非他們犯了罪,否則這不是違反了第一修正案嗎?」特朗普政權對付的不僅是國際學生,也以聯邦撥款威脅大學整頓所謂反猶言論(擴大反猶定義,將之涵蓋幾乎大部分批評以色列的言論,實始自拜登政府,特朗普政權依其定義進一步打壓大學)。特朗普禁止聯邦資助被其政府歸類為DEI的項目,一旦大學研究撥款申請出現如「性別」等禁語,即會遭封殺。特朗普同時亦對不合心水的傳媒威脅控告或加以採訪限制,如美聯社因繼續稱墨西哥灣,而非特朗普重新命名的「美國灣」,而被禁止參加白宮記者會。曾協助特朗普政敵打官司的律師行也受特朗普威脅。
這些發展自然引起自由派與溫和派的憂慮,也理應令保守派警惕。然而,保守派大概仍沉醉於政治勝利的快感之中,未必意識到如此發展對美國社會可能造成的損害。當保守派與自由派連對事實的詮釋都南轅北轍,再加上特朗普全面推動激進保守派議程,有關言論自由的爭議便幾乎陷入死局。
但美國必須尋找出路,否則即使幸運捱過4年特朗普統治,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對立亦可以被下一個威權主義者利用來操控民意。以本文開首提及的紀錄片《賓州選戰》為例,在自由派觀眾眼中看來,片中保守派的宗教狂熱、支持擁槍等觀點都有點荒唐,但保守派顯然不是這樣看。當觀點截然不同的兩個群體必須共處於同一社會,應該如何自處?片中,自由派與保守派幾乎毫無對話,只是不斷將對方妖魔化,各自視自己為「真正的美國捍衛者」。片中唯一一次理性交流,是兩個大叔就學校圖書館的禁書問題討論。保守派大叔認為,把保守派認為不適合少年閱讀的書籍鎖起來其實已保障自由派的自由,因為書仍然可以看,只是受管制;並反問自由派為何不也設法捍衛他的自由。自由派則不認同,認為任何限制閱讀的行為即已構成對自由的侵犯。兩人在第一修正案上的詮釋雖然雞同鴨講,卻能以握手道別作結。這場討論的內容或許沒有什麼特別,但兩人願意以禮相待交流,在當今美國已是難能可貴。
文.林康琪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