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姐,讀人社班會不會找不到工作啊?」
在新生家長說明會的資優班介紹環節中,我和夥伴事先寫好的臺詞,意外讓臺下家長們傳來一陣心有戚戚的低沉笑聲。
人文及社會科學資優班(以下簡稱人社班)於 93 學年度在建國中學與北一女中首度創立,並接續向各地前幾志願高中拓展,透過社會科學導論、經典閱讀及專題研究等課程,彰顯人文及社會科學的內涵。
默默耕耘近 20 年後,「人社班」再次廣泛出現在大眾視野已是 111 學年度:建中、北一女於新課綱實施之際拋出人社班即將停招的震撼彈,並意外和之後興起的 AI 浪潮「撞期」,被許多媒體誤將兩者掛上因果關係,引發民眾熱議。
「就讓市場機制決定囉!」
「AI 時代才更需要人文人才吧?」
「以後邏輯思考會不會變弱啊?」
然而,當大眾從產業與教育的角度發出悲鳴,或者關心人社班的升學成績與職涯發展時,對於實際接受人社教育的學生們而言,在人社班的學習究竟意味著什麼?
筆者採訪了建國中學、北一女中、臺中一中(註)、臺中女中 4 所高中,總共 8 位人社班畢業生,結合自身高中就讀於臺中女中人社班的觀察,以及與他校人社班同儕之交流,希望能在文理組之爭、未來人才市場、某某知識無用論等爭論中留下一個空間,讓我們從「局內人」的角度,聊聊這趟旅途中的收穫,回應外界的質疑,並提出我們的想法與疑惑。
站上桌子、離開洞穴 ──人社班課程帶來的思考啟蒙
人社教育鮮少出現在高中以前的正式課程中,因此在高一時便會有社會科學導論、經典閱讀課程,將我們過去的思維不斷地「摔碎、再重組」。許多受訪同學認為,這些課程不僅拓展了社會組發展的想像,也讓自己的思維與人生觀產生很大的改變。
舉例來說,社會學教授用電影《春風化雨》(Dead Poets Society)告訴我們「用不同角度理解世界」,是我們勇於打破框架,甚至提出挑戰主流想法的啟蒙。
《春風化雨》講述一間傳統學校的老師,用反傳統的方法教學生們詩歌、文學及生活。圖/IMDb
「我在經典閱讀課讀過《規訓與懲罰》後,覺得很多東西是別人給的框架,所以會留更多空間問自己『為什麼?』,開始思考:『我要照著別人的框架走嗎?還是有其他選擇?』」
「社會學老師在講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時問我們:『為什麼考試的主科是國、英、數?』討論後我才驚覺是家庭的資源讓我的努力能有加乘效益,對我之後怎麼看待我的努力和成就有很大的影響。」
對於我們而言,人社課程就像洞穴理論中將我們拖出洞穴的那雙手,不僅讓我們有機會探索心儀的科系,更能讓我們不會成為困於主流價值的「穴內囚」。不可諱言地,許多人在過程中經歷了心態上的掙扎,但這些都讓我們能思考「成為不一樣」的可能,而不盲信眼前的燭光投影,即是唯一。
柏拉圖《理想國》的洞穴寓言:洞穴中的人以為每天牆上的投影就是真實,直到有名囚犯被強行從洞穴中拖到太陽下,光線使他感到刺眼而痛苦。後來,他適應了陽光,視線也更清晰,打破他原本看待事物的方式。圖/>4edges@Wikipedia CC BY-SA 4.0
這樣說來,將這些課程普及、讓更多人能享有,不是更好嗎?
在共融中「共榮」 ──同儕舒適圈
關鍵差異在於一同修課的「同儕」。
人社班聚集了「關注領域同質性高,但又具備多元思考能力」的同儕,除了有積極的討論氛圍,也有足夠舒適、信任的討論空間。在這裡,就算提出跳脫框架、與主流價值相悖的「危險話題」,往往也能得到興致勃勃、亟欲討論的眼神。
而在集中式人社班,朝夕相處的同質性同儕,加上課程的訓練與驅動,讓這樣的氛圍更加顯著,進而能激發同學們在許多方面有更加突出的表現。
臺中一中、臺中女中即是其例。由於有較多日常相處、共同課堂報告與籌辦活動的機會,受訪者對於同儕的學業表現與做事態度都格外有感:「把對人社有興趣的人聚在一起,大家的標準會變高,所以不管是考試成績、辦活動、做學習歷程,激盪出來的東西都很精細、很有內容。」
不過,有幾位受訪者也坦言,高一時在這樣的競爭環境中,常常因有「我怎麼在這裡越級打怪?」的自我懷疑而備感焦慮,所幸後來也在潛移默化下和大家一起成長。
而「朝夕相處」也讓特定能力的重要性在人社班被放大。舉例來說,由於批判思考、妥善詮釋觀點是人社班推崇的能力,因此在頻繁經歷課堂發表、觀摩口頭報告的砥礪後,許多人無論在內容縝密度、表達邏輯架構或臺風口條都精進許多:「不管是課業還是做事,大家都超認真,一直看到別人很厲害就容易被激勵,『最爛』的標準會無形地不斷提高,你會潛移默化『被』進步。」
由此可見,雖然許多老師曾提及人社班沒有「資優」,只有「績優」,但同質性同儕的相聚,也意外造就了我們在各方面能力的成長。
回到人社班課程資源分配的討論,和普通班學生一同修過多元選修的同學觀察,由於大部分人仍將課業重心放在考科,或者對選修科目的需求較低,所以課程參與度也相對低;加上多元選修多採跑班制、組員不一定相熟,討論的收穫與成效難免不如預期。她進一步點出,高中人社課程的學習成果無法像學科透過考試「逼」出來,因此成效往往仰賴共同修課的同學是否願意主動參與,她笑稱:「不然這就只是一堂浪費我算數學的課。」
不過,在分散式成班的建中、北一人社班,由於大家在不同班級、不同類組,加上高一時疫情攪局,線上課大幅縮減了交流機會,建中人社的同學認為班上感情難免不像集中式人社班那般緊密,但依舊讓他更容易在相應領域找到有興趣、專精的同學切磋。
而北一人社的受訪同學們則表示,分散式成班必須仰賴同學參與的積極度才能維繫感情,所幸他們這屆人社同學都很積極,因此大家仍找到了歸屬感:「我在普通班提到議題時,大家通常不會很熱烈地參與進來,這個氛圍是人社班獨有的。」
那麼,如果聚集一群同質性高、對人文社科有濃烈興趣的學生就能達到相似成效,成立社團不就好了嗎?
創立「人社社團」能取代「人社班」嗎?
實則不然。
畢業於臺中一中語資班、曾任法律研究社社長的同學,點出其中思考多元性的不同。他認為,社團只能聚集對特定議題有興趣的人,但人社班每個人思考著重的面向不盡相同,相同議題從社會學和經濟學切入,就可能有很不一樣的觀點。此外,班上同儕的相處時間更多,時常相聚討論就容易激盪出更多不同的火花。社團固然能以社群媒體跨越這些阻礙,但便須仰賴成員的積極度方能達成。
筆者上大學後,和各校人社班同儕交流時發現,大家往往會下意識地遵守一些「討論守則」。舉例來說,因為過去在課程中了解生活中的汙名現象,因而更傾向使用「無家者」或「一般人」,避免使用「遊民、流浪漢」或「正常人」等稱呼;當議題討論遇到意見相左的夥伴時,常能在對方傾聽與理解差異的過程中感受到這是場雙向的理性交流,而非執著輸贏的辯駁。
上述並不是大家與生俱來的能力,但這 3 年在人社課程與班級氛圍的長時間浸染下,讓我們有了溝通的基本共識,因而降低不少交流成本。
這樣的氛圍更從討論中延伸到日常生活:「我們班很能想到別人,他們甚至可能比我還先想到我自己。這裡做任何事都是基於自己的意志,沒什麼預設、不是因為我是什麼身分才做。」
自我賦能的覺醒與思考 ──課外實作
受訪同學們不約而同提到,人社課程固然有很大的影響,不過實作的收穫往往更多。而這背後,便需要願意花額外的時間與精力支持人社班營運的老師們。
畢業於北一人社的同學們直言,受限於政府提供經費的時間規章限制,末代人社班的經費不如前幾屆充足,但老師透過自身的人脈與時間,仍提供了許多計畫以外的獨有資源,例如帶全班參加新聞攝影展、上陽明山辦活動:「這不是在人社計畫(編按:高中生人文及社會科學基礎人才培育計畫)內,但透過人社班的管道和老師,我們接觸到很多更廣、更深的議題,這是人社班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事情。」
而臺中女中自 108 學年起舉辦的「人文社會週」,則是由學生走進研究場域,透過訪談、田野調查等進行資料蒐集與探究,再將內容轉譯向全校展出。以筆者擔任幹部的第三屆人社週為例,便是透過靜態展、市集活動、密室逃脫等規劃,向全校同學推廣臺中的青草產業,之後更受邀參加中城再生文化協會的鈴蘭通市集,並與清華大學、逢甲大學合作進行中區青草街導覽。除了籌辦人社週,還有「田野實察的理論與實作」課程供我們選修,讓我們能擁有更紮實的探究能力。
而筆者認為,「人社週」之於人社班學生的意義在於突破了專題研究的學術圈,更大程度地走回人與社會,且讓我們有「自我賦能」的意識 ──原來我們這些「考試機器」也可以透過行動對社會帶來一些改變。籌辦時固然有很多不成熟之處,但我們有幸能在老師的指導與陪伴下逐步茁壯,且人社週既不會過於學術導向,也不會止步在議題接觸,加上沒有既定展出模板、不受期末時間限制,有更多發揮的空間。
然而,不受制度限制卻也意味著必須面臨種種困難:不穩定的籌辦資金、部分師長的不理解、對於行動意義的迷茫感。因此,這不僅高度仰賴同儕的參與積極度、相互扶持的凝聚力,更需要願意花課外時間與心力及時給予指點與支持的指導老師。
所謂「人文教育已落實在普通班」是教育的理想,還是搪塞的說詞?
「人社教育沒有廢除,而是融入校園中每一個學生、班級裡。」採訪過程中,提到建中人社班停招的新聞報導,是讓受訪同學們最「群情激憤」的一段。
綜合各篇新聞中建中校長莊智鈞與臺北市政府教育局局長湯志民之發言,以及《臺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 112 學年度實施現況》可知,校方認為人社教育已落實於新課綱的校訂必修、社會科探究與實作、多元選修等課程中,因此人社班並沒有被廢除,只是普及到各班當中讓自然組學生也能參與人文社會課程,依據新聞稿:這樣可以「確保學生未來在 AI 領域發展時不會破壞倫理」。
是什麼原因,讓受訪的人社班畢業生們反彈如此激烈?以下我們一一解析:
一、人文素養 vs. 人社專才?
「怎麼判斷有沒有人文素養?」
「確實大家都要有人文素養,但為什麼是把人社班廢掉、把資源普及,大家就都會有素養呢?」
上述種種疑惑涵蓋錯綜複雜的議題:人文素養的標準如何界定?人社班是為了培養具有「人文素養」還是「基礎人社學術能力」的學生?「資源普及」是將現有資源量普發,還是會投入更多資源讓每個班級都享有與人社班同等程度的教育?
人社計畫主持人陳志柔過去曾在受訪時表示,設立人社班是為了啟發高中生對人文社科的興趣;但受訪同學從自身經驗來看卻認為,在人社班的所學能力固然不及研究生,但也難以用「素養」或「興趣」涵蓋這 3 年能力的提升。
如此看來,若現行制度中想普及的是素養,那麼「將培育專才的資源普及來培育素養」的邏輯,著實令人費解,也是讓許多人社班學生對此反彈的原因:將人文素養、學術能力混為一談,並作為人社班停招的理由,不僅忽視了本文前述人社班獨有的班級氛圍與條件,也著實像是將一切丟給「產業結構、時勢所趨」以模糊人社班營運困境的搪塞之詞。
二、實作困難:師生比、實作時間、成果完整度的差異
從理念價值退一步,以現行實作層面來看,這樣的說法也受到許多受訪者的質疑。其中,人社班的「專題研究」與新課綱的「探究與實作」、「校訂必修」之間有何不同,便是被熱門討論的話題。
受訪同學們表示,新課綱課程確實有小論文撰寫的教學,不過以建中為例,課堂要求只會進行到研究設計,不要求完成實作;而北一女雖有要求報告的完整性,但礙於師生比過高、課程時間短,每位學生能接受指導的時間也相應被縮減,最後往往出現師生雙方都「過勞」的情況。北一人社同學便表示:「我們所有探究與實作都在高二下學期,要在期末產出 3 份人社論文程度的探究與實作完全不可能。」
而人社班有為期一學年、每週 4 節課的課程時間,由一位老師帶領 6 至 8 位同學進行論文撰寫,學生有相對充足的時間討論,也有指導老師能及時給予支援與提點,且完成論文是我們心中的「重頭大戲」,大家也較願意花課外時間為其付出努力。因此無論是研究方法掌握、研究內容嚴謹度或成果完成度等,往往會比社會科探究課程更為深入。
此外,有受訪同學更直言,他們觀察到各校「探究與實作」的上課方式不盡相同,因此對於 108 課綱之於專題論文的替代性抱有懷疑:「有些學校探究與實作就是念出版社給的課程簡報,但對於完成探究成果沒什麼幫助。」更不用說,許多學校的自然組學生沒有社會科探究與實作課程,也不禁讓人質疑「讓每個學生都能接受人文社會課程」的期待究竟如何落實。
結語
人社班的經營確實仍有許多問題亟需解決,本文並非想刻意迴避這些行政上的班級營運困境、教師付出與收入的不對等、學生在人社領域與社會期待之間做出選擇的掙扎,也並非想一味地自證人社班的存在多麼有價值。
事實上,雖然各校人社班皆屬於人社計畫,但營運狀況與學習收穫仍會因課程執行方式、個人參與度不盡相同。而本文蒐集人社畢業生的想法,是希望揭示:
人社班畢業生們聽到人社班停招消息所發出的惋嘆,乃至於發出繼續設立人社班的呼籲,並非只是個「情緒性訴求」,而是我們有幸享有人社班的資源後,看到原本只想求出考卷唯一解的我們,變得勇於挑戰不合理、擁有質疑與改變的勇氣,並各自帶著所信仰的那份荷重繼續前行,因而期許這樣的環境能夠被延續下去。
就在我完成這篇文章約莫一個月後,臺中一中語資班也因招收人數過少而宣布自 115 學年度起停止招生,而且跳過了分散式成班的階段,「斷崖式」地從集中式資優班直接走向停招。這讓我又想起了新生家長說明會的臺下,那陣心有戚戚的低沉笑聲。
「學姐,讀人社班會不會找不到工作啊?」尚未進入職場的我,想必是沒什麼資格用耳聞的成功案例回答這個問題,但有沒有可能,其實我們根本就問錯問題了?
我想,有些東西是即使無法被量化或具象展現,也難以抹去其重要性與影響力的。沒有哪個學科理應承擔著我們的經濟焦慮,而且我們有權利選擇將哪一套思維作為我們看待世界的眼鏡。
大學就讀於商管科系的我,心中依然謹記畢業前人社班老師的叮囑:「假設科技建構了『真』,那我們應該努力去建構出『美』與『善』的價值。」這就是我選擇的那副眼鏡。
註:臺中一中語資班雖明為「語文資優班」,但因隸屬人社計畫之內,故本文仍訪問其畢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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