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首爾清晨的天空，還未完全亮起，憲法法院外已陸續進駐了許多關心的市民。今 2025 年 4 月 4 日早上 10 點多，法院宣讀判決全票通過 ──尹錫悅，即刻解除總統職務。這是韓國憲政史上第二次彈劾總統成功；一百多天的審理，也是耗費最久的一次。
消息一出，廣場上響起掌聲，有人喜極而泣，也有尹錫悅的死忠粉絲不滿，用棍棒砸破警車窗被逮捕。就在這一刻，韓國進入了另一場轉折：總統選舉將在 60 天內舉行，政局重整、民意再洗牌。
而憲法法院為何一致通過彈劾？尹錫悅還有多少政治空間？其後續內亂罪的審理，是個人責任的終章，還是會把整體社會一起拖下水？而下任總統，究竟會是進步派的李在明，還是保守勢力的新面孔？
這篇文章，將從彈劾理由談起，一路走進尹錫悅的政治處境、司法命運，為你帶出未來韓國的總統大選戰局。
憲法法院怎麼說？
總統，畢竟是全體國民一票一票選出來的，擁有極高的民主正當性。要罷免一位總統，不只要他／她違法，還得違得「夠大條」，要嚴重破壞憲政秩序才行。同時，大法官還得預估一件事：萬一真的把總統請下台，會不會引發更大麻煩？
但這次，南韓 8 位法官毫不猶豫，全票通過。他們怎麼會這麼篤定？關鍵在以下 5 個爭點。
一、戒嚴有沒有理由？沒有。
尹錫悅聲稱，國政癱瘓、在野黨亂彈劾，他才出此下策。憲法法院的回應很簡單：根據所有資料，他的危機判斷「毫無客觀依據」，且啟動戒嚴也不能改變國政僵局。另外，啟動程序也不對，尹未依法即時召開國務會議、與行政官員商討，就直接宣布戒嚴，根本大舉踩線。
二、禁止政黨活動？嚴重違憲。
戒嚴布告裡，尹錫悅全面凍結政黨活動，甚至停止國會運作，這就像直接拔掉憲政體系的電源。法院明確指出，這不只違法，且等同剝奪了國會要求「解除戒嚴」的權利，硬生生破壞三權分立的根基。
三、派軍進國會？踩軍隊政治中立紅線。
簡單來說，不能因為國會不聽話，就派軍隊進駐。法院認為這次的兵力動用乃出於政治動機，讓軍人站上了政治前線，破壞了軍隊必須中立的原則。這不只是越界，更是對軍隊與民主體制的雙重傷害。
四、拖議員出來？嚴重違憲。
軍警進入國會、企圖逮捕議員，這不只是衝突畫面而已。法院表示：這違反了議員的「不逮捕特權」，也侵犯政黨活動的自由。簡單講，就是你不能把對手從議場「拖出來」，只因為你不喜歡他們。
五、突襲選委會？破壞選舉中立。
尹主張自己是為了調查選舉舞弊，才派軍進駐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但法院認為，這樣的突襲行動，除了欠缺搜查令，更直接威脅了選舉機構的獨立性。要查案，請照程序來。
憲法法院不是憑空想像上述 5 點，還參考了刑事案件起訴書、監視器畫面、軍政高層證詞等。而最關鍵的是，他們認為：尹總統沒做到該有的溝通協調，反而一再對立，試圖把國會當成敵人，動用軍警壓制，這已經不是「政策失誤」或「政治風格」，而是對憲政根基的背叛。
最後，憲法法院做出評估：比起罷免總統，讓尹錫悅繼續執政的風險，對於社會秩序的影響更大。換句話說，這不是懲罰個人，而是為了保護整個憲政體制。雖然大法官已做出彈劾，但對尹錫悅而言，故事還沒結束；他不只要面對法律，更要面對自己曾經引發的裂痕與後座力。
尹錫悅還有戲唱嗎？
讓尹錫悅徹底走下坡的，在於不得民心。圖／A.PAES@Shutterstock
尹錫悅的風格總是直球對決，習慣用「反民族勢力」、「既得利益共犯」等重話，畫出敵我界線。而他的支持者則甘之如飴，他們相信：尹是勇敢揭露制度真相的烈士，是共產勢力滲透下的最後防線。近期走上首爾街頭抗爭的眾多人們，就是這場敘事的死忠粉絲（註）。
問題在於，風格夠強，政治手腕卻不夠軟。尹錫悅不擅妥協，任內幾乎沒有與在野黨談過什麼實質合作，就連與李在明的唯一一次高層會晤，也是在去年國會大選之後，風聲鶴唳的氛圍下，才不得不坐上談判桌。更尷尬的是，連他自己所屬的政黨也不再是鐵板一塊 ──與前黨魁韓東勳之間的角力，從「親尹」到「尹韓矛盾」，更加撕裂了他在保守派的最後命脈。
而讓他徹底走下坡的，終究是不得民心。執政末期，除了醫學院擴招惹火了醫界，引發大罷工、癱瘓醫療量能，戒嚴令更嚇壞了社會，街頭軍警畫面像是從歷史教科書裡跳出來，讓人懷疑民主是否正在倒帶。他曾在選舉高喊「公正與常識」，如今卻被人記得的是民不聊生、威權形象。且當支持率跌到剩一成，他卻淡淡地說：「球員們不關心比分」 ──這句話聽來灑脫，卻也像是輸家才會說的話。
現在的尹錫悅，還有基本盤，有標語，有街頭，有忠實觀眾，但早已脫離政治主流。他所留下的，是保守派的重新洗牌、社會的深層撕裂，以及一場關於「強人政治是否還行得通」的集體反思。他仍可能成為極右動員的符號，但要回到權力中樞，其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別說，還有更大的牢獄之災等著他。
內亂罪又將如何？
根據韓國《刑法》，若有人為了「篡奪國土或顛覆憲法」而發動暴動，即構成內亂罪。簡單來說，只要有明確意圖，並實際採取行動阻礙政府機關行使職權，就可能構成本罪。主犯最重可處死刑，連單純參與者也得面對至少 5 年的刑責；即使沒有成功，只要有預備或未遂行為，也一樣會被追訴。
尹錫悅目前面臨的指控，關鍵就在有無「顛覆憲法」。重點在於，他是否妨礙了國會等憲政機關正常運作？從已知事實來看，情況並不樂觀 ──在 2024 年 12 月 3 日當晚，他以「國會充斥犯罪者與反國家勢力」為由，宣布緊急戒嚴，並隨即派遣警方封鎖國會大門，阻止議員與工作人員進入。不只如此，還有許多全副武裝的部隊搭乘直升機進駐國會，試圖全面封鎖現場。
2024 年 12 月 3 日宣布戒嚴後，民眾阻擋戒嚴部隊軍車進入國會議事堂。圖／기여자@Wikipedia CC0 1.0
這樣的行為，不僅在視覺上重現了「軍政時代」的記憶；在法律上，也與 1997 年著名的「全斗煥—盧泰愚內亂審判」相當相似。當年，法院明確指出：「若以軍力封鎖國會，導致其無法召開會議、執行職權，即屬於顛覆憲法。」尹錫悅的行動模式，幾乎完全對應了先前判決描述的狀況。
因此，未來法院在審理此案時，勢必會把尹錫悅的戒嚴行動與過往判例對照。值得注意的是，由於憲法法院已經透過彈劾判決，認定尹錫悅有出兵妨害國會職權運作的問題，對於其後續內亂罪的審理，恐怕雪上加霜。
司法程序固然繼續鴨子划水，但在多數人眼中，它已經從全民關注的危機，變成尹錫悅個人政治敗局的延長劇場。真正值得關心的，是那個更大的懸問：誰將成為下一任總統？
而這場選舉將不只是權力的轉移，更是一場對信任的爭奪 ──誰能說服選民自己有能力帶領國家走出混亂，誰才有可能真正走進總統辦公室。
總統大位將花落誰家？
成功彈劾總統之後，必須要在 60 天內完成補選。根據蓋洛普韓國（Gallup Korea）近期調查，在多位潛在候選人中，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以 34% 的支持率暫居領先，遠高於保守派的金文洙（9%）與韓東勳（5%）。從數字上看，李在明似乎握有優勢，但韓國選舉向來是三分天下：保守與進步各占約 30%，而最後決定勝負的，正是約 40% 的中間選民。
目前最有可能的對決組合，是光譜上相對偏進步派的李在明對上保守派的金文洙。金文洙政治經歷豐富，但右翼立場鮮明，甚至曾發表爭議性言論，如多次發出「文在寅總統應該被槍斃」等說法。若其立場持續表現極端，可能不利爭取中間選民。
而李在明雖然支持率領先，卻也正面臨司法風險與高反對率的雙重挑戰。儘管他在部分案件中獲判無罪，但仍面臨上訴挑戰，且亦有其他官司纏身；其中，比較快有答案的，是違反公職選舉法的案子 ──近期雖已在二審獲判無罪，但最高法院的裁判將在 7 月出爐，仍留有許多不確定性。
李在明雖然支持率領先，卻也正面臨司法風險與高反對率的雙重挑戰。圖／截自 2_jaemyung@lnstagram
更複雜的是，即使司法風險逐漸解除，也不代表選民會因此降低對他的戒心。韓國輿論有這樣的聲音：對尹錫悅感到失望，但又不敢把權力交給李在明。這也讓李在明的反對率遠高於其他政治人物，即便領先，能否翻轉不良形象仍是關鍵。
因此，李在明近來已積極調整策略，強調「實用主義」與「中間保守」，試圖拉近與溫和派選民的距離。他公開與日本官員會面、淡化意識形態色彩，期待獲得中產階級的青睞。根據 3 月的民意調查，高達 61% 的中間選民希望反對黨上台，僅 28% 希望執政黨續任，顯示執政黨正面臨巨大的敗選壓力。
不過，執政黨也不忘汲取 2017 年被彈劾後慘敗的教訓 ──當年，在朴槿惠被彈劾後舉行的總統選舉中，前總統文在寅（41.1%）以近兩倍的票數，擊敗了當時的自由韓國黨（現國民力量黨）候選人洪準杓（24.0%）。
亦即，對執政黨來說，總統大選的勝負最終將取決於：保守派是否能推舉出具吸引力且不過於極端的人選、是否能團結黨內各方勢力，以及李在明能否壓低自身的不支持率並穩住中間選民。
總結來說，李在明目前處於領先位置，但仍面臨諸多司法風險，以及虎視眈眈的高反對率；金文洙或其他保守派黑馬仍有可能在選舉過程中，抓到中間選民的脾胃而突圍而出。韓國總統選戰，尚未塵埃落定。
從驚天一響的戒嚴，全票通過的彈劾，到即將登場的總統大選，韓國政治在短短幾個月內上演了一場權力、制度、民意交錯的時代大劇。誰將走入總統府，不只是民意的匯集，更會是整個社會對民主精神的再次確認 ──風格可以強烈，理念可以鮮明，但唯有願意協商、能夠消弭政黨對立的領導者，才能真正帶領韓國民眾前行。韓國的下一章，正在寫，但怎麼寫，就看接下來每張選票的選擇。
註：尹錫悅被罷免後的隔日（4 月 5 日），就有大批支持者聚集在首爾光化門，舉行大規模抗議活動。儘管天候不佳，參與者仍手持星條旗與太極旗，反覆高喊「不正選舉」、「彈劾無效」、「詐欺彈劾」等口號，配合主持人節奏齊聲吶喊。多數人穿著雨衣或撐傘堅持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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