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力對你而言，意味著什麼？」
這是前陣子我在國立清華大學半導體研究學院講授「領導力」時，向學生們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源自一位來自印度的資深主管錢德（化名）分享了他至今仍難以釋懷的職場故事，也讓我重新思考「領導力」的定義。
領導力，究竟是什麼？
「當時我正探索內部轉調的機會，一個團隊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與主管聊過，也和團隊成員交流過，甚至與部門主管（Managing Director，簡稱 MD）面對面談過。但我內心依舊有個聲音告訴我：還差一點什麼。」錢德娓娓道來。
「直到某天下班，我在電梯口偶遇 MD。原本只是隨意寒暄，後來談到這個職缺，MD 眼神中閃爍著光芒，向我描繪出團隊的願景、挑戰與未來影響力。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自己站在未來的舞台上，與團隊一起創造奇蹟。談話結束時，我做出了決定 ──我要加入這個團隊。」
「就在加入 10 天後，我聽到一個傳聞：MD 要離開這個部門了。我不敢相信，立刻直接問他。他沉默片刻，然後點頭：『是的，但我不希望我的決定影響你的選擇。』幾週後，他離開了，也帶走了一些部門最優秀的工程師。我愣在原地，內心充滿疑問：我是否被一個海市蜃樓般的願景給蒙蔽了？他的沉默是領導力，還是欺騙？所謂領導力，究竟是什麼？」
錢德語帶憤慨地說：「那次經歷至今讓我不解：我們一直歌頌領袖、讚揚願景，跟隨那些啟發人心的領導者。但為什麼企業裡的領導力往往變成操控？願景淪為幻象？信念難道只是自私的包裝？所以，領導力是不是遠比想像中複雜得多？」
曾長年身兼企業員工與主管的我，隱隱感覺到錢德身為主管、員工與同時生而為人的信念，在交錯撕扯他的內心。
回歸理性，從本質上來看，「領導力」可以說是每個人的教育、經歷、工作與生活環境等，交織而成的複雜總和。它是在每個人心中定義自己一路以來如何成功達成目標的精華，底層也蘊藏著從挫折中學到的寶貴教訓，以及如何不再重蹈覆轍的指引。也因為我們的人生軌跡如此不同，你若是問一百個人「領導力究竟是什麼？」會得到一百種不同的答案。
儘管如此，從古老智慧到現代研究，「領導力」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強大真理始終沒變，卻常被由唯物主義主導的世界所低估。在全球局勢充滿不確定性的此刻，加上近期台灣科技新創董座砍殺技術長、越來越多職場霸凌憾事頻傳，我不禁想深入探索 ──究竟「領導力」的本質為何？
你是在管理工作，還是領導工作？
首先釐清「領導」與「管理」的差異：在企業環境中，「管理」底層連結的是戰略與短中長期目標；而「領導」則是包裹著「管理」的更大一把傘，影響個人與群體朝向更大的願景、使命與價值。兩者脣齒相依，都是企業組織中非常重要的職能。
管理學大師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曾說：
管理，是把事做對（doing things right）
領導，是做對的事（doing the right things）
領導，不僅僅是管理，更關乎如何引導自己和周遭群體，共同實現更宏大長遠的價值。
從戰爭到文明，人類歷史中的領導力縮影
「領導力」（Leadership）的英文一詞，在 20 世紀前半段才開始被書籍文獻使用，而那正是人類近代史上的大浩劫 ──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與第二次世界大戰（1939-1945）期間。當時，強大的領導力，決定了一個國家民族的存亡。
藍線：領導力（Leadership）、綠線：領導（Lead）、紅線：領導者（Leader），圖為 3 個英文詞彙在不同年代的文獻中出現的頻率。圖／資料來源：Google Ngram Viewer；簡報製作：外商媽媽
但實際上，領導力的概念，可以追溯到 2,500 年前，早在公元前 5 世紀春秋戰國時期的《孫子兵法》中，就已提出「領導力」應具備的 5 大素質：
智：洞察局勢，精準決策的智慧。
信：言行一致，開放授權的信任。
仁：仁義關懷，凝聚人心的希望。
勇：高瞻遠矚，果敢突破的行動。
嚴：自律精進，執行有度的紀律。
值得一提的是，《孫子兵法》雖誕生於亂世，但它的核心卻不是交戰攻略，也不是如何贏得戰爭；它反而是強調如何做好萬全準備，以避免戰爭；即便不得不開戰，也要確保如何不被擊垮，存活下來。最終的目的，並非我們耳熟能詳的「百戰百勝」，而是「百戰不殆」 ──不為了贏得勝利，而是不以意氣爭一時，專注於保有足夠的元氣與能量，跌倒後才有力氣起身，捲土重來。
許多人認為，「領導力」說穿了就是影響力，那麼《孫子兵法》更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彰顯穿越時空的「領導力」。既非帝王也非將軍的孫武，憑藉一部僅約 5 千多字（約一到兩篇《換日線》專欄文章）的兵書，即留下影響深遠的智慧與正氣，歷經兩千多年世代變遷，其洞見至今仍在東西方發揮重大影響力，並受到眾多軍事、政界與商業領袖的高度推崇。
而《孫子兵法》中「不輕易開戰」與「不被擊垮」的精神，也與兩次世界大戰期間「領導力」一詞的崛起形成呼應 ──領導力的本質，自始至終不在於廝殺輸贏、你死我活，而是守護生命存在的希望。
歷史一再地提醒我們：「領導力」不以官僚威權來決定強弱，而是取決於一個人的行為。當我們能從領導自己，擴及到領導家庭、組織、甚至國家，而真正踐行強大的人性價值時，物質價值才有實現的可能。借史如鏡，一個時代的結束，往往源於本末倒置地追求物質價值，忽視了領導力最根本的人性，最終被集體的仇恨、絕望、指責與恥辱反噬，一步步被拖下萬丈深淵。
時序拉回到現代，全球數據分析公司蓋洛普（Gallup）針對 52 個國家、超過 5 萬名受測者進行調查，發佈最新的 2025 年領導力研究，其中顯示：追隨者在家庭、企業、教育和政府等單位期望的領導力，前三名分別為希望（56%）、信任（33%）與仁慈（7%）。這些需求不僅在不同國家、族群間皆一致，也和《孫子兵法》中的領導力 5 項素質相呼應。超過半數的追隨者渴求「希望」，也連結到我在〈機智解毒攻略（下篇）〉提到的「自我領導力」：
幫助自己與更多人保有對生活的希望，因而展現的強大精神力，會是在不同階段面對各種毒性環境的強效解毒劑。
結語：活成自己也想追隨的那種人
誠如文章開頭所言，「領導力是什麼？」這樣的大哉問，答案見仁見智。我問錢德：「聽起來那位 MD 讓你思考了很多，他的選擇與行為，背後應該也有許多我們不了解、無法掌控的因素。那麼，這段經歷帶給你的價值是什麼？」
錢德沉默良久，恍然大悟地說：「我不希望讓別人經歷同樣難受的過程，因此後來我一直竭盡所能保持公開透明，這也逐漸成為我的領導風格之一。所以，大家都是這樣跌跌撞撞發展自己的領導力嗎？你是怎麼知道自己的領導力是什麼的呢？」
我半開玩笑地說：「我們應該都是在扮演人生不同角色的過程中，既遍體鱗傷、又披荊斬棘，一邊脆弱又一邊勇敢地領導自己匍匐前行的吧。」
我始終相信，人生的每一個相遇都有其原因：有些人啟發我們，讓我們看見值得欣賞的特質，激勵我們發揮優勢，成為自己越來越喜歡的模樣；有些人則提醒我們，哪些行為是我們不想成為的模樣，幫助我們在人間保持清醒，繞開可能成為他們的那些路。
細數眾多令我敬佩的領導者們，他們的影響力從不取決於職位或頭銜 ──他們可能是家人、朋友、主管、同事、合作夥伴或志工，甚至是不期而遇的人、素未謀面的創作者。他們用行動守護人性，以不同的方式讓世界變得更好一點。
我最後對錢德說：「因為生活中，和每一個人事物相遇的累積堆疊，我得以一步步架構自己的領導力，學著活成自己也想追隨的那種人。我想，『領導力』存在於我們如何對待自己與周遭的人；體現在我們如何面對挑戰，如何消化不同觀點；更體現在我們選擇以何種價值，在困境中莫忘初衷。或許，領導力就藏在我們每天的選擇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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