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多經歷就有幾多刺痛：《爸爸》

看了《爸爸》，好看！改編自真實的家庭血案，但無論劇本、導演還是演員都非常節制，唯其節制，所以動人！好看的是電影兩個精心設計的特色，喜歡其中兩個場景，但依然對結尾感到遺憾！電影有兩個撐起故事的精密結構：第一是仿若意識流的插敘，在現時敘述的時態上，因應眼前的景物、事物或人物，不斷來回過去的記憶，雖然它以涉事件家庭成員永年、金燕、厚明、厚恩和貓貓三花作為篇章，但核心線路還是在於揭示男主角阮永年的心路歷程。斷裂的敘述中，讓觀眾見到事件的來龍去脈，案件層層剝開，一個家庭剎那崩塌，碎片中有許多留白，觀眾必須以想像力和同理心拼湊全景，但全景畢竟是不可能的，包括當事人在內，沒有人能夠掌握現實或事實的全部，這是我們的人生！第二是細節的鋪演，《爸爸》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當然也不會有發人深省或廉價的金句，連兒子斬殺媽媽和妹妹的場景也不賣血腥，佈滿整部影片畫面的是事發前茶餐廳做生意、一家人吃飯和旅行、日常的吵鬧和相處，以及事發後男主角阮永年獨自吃飯、戒煙、探監、照顧貓咪等情景，這些細節既構築了阮永年的性格和背景，也平實地逐步推演他如何一邊掙扎、一邊努力生存下去的坎坷。「細節」是說故事的基石，穩固地編織了電影的骨架，沒有（也不必）說教，細節告訴了我們許多生存的處境和人性的道理，觀眾有幾多經歷就有幾多刺痛！

個人喜歡兩個場景：第一是阮永年電話召妓後被騙，他激烈地哭著嚎叫和摔爛東西，之前獨自隱忍和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出來，這是人性的臨界點——從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兒子變成兇手，他出入警署、法庭，回到曾經血跡斑斑的家、面對他人的同情與好奇，阮永年一直都表現平靜，除了默默地用電腦寫信給亡妻和女兒之外，他照常的起居生活，這種故作「冷靜」，在我看來也是一種對抗和自我治療，對抗殘酷的現實世界，治療千瘡百孔的內心和情感，但自我壓制往往不能長久，召妓被騙是一個爆發點，讓他看起來「像一個人」（而不是聖人）。聽說這一段情節是導演虛構的，有人不以為然，但我覺得必須這樣處理，才能突顯男主角作為人的血肉和慾望，而那份慾望也同時連結、和應他對亡妻深刻的懷念與情愫。第二個喜歡的場景是關於過度活躍症兒童的小插曲，阮永年在戒煙辦公室遇見頑皮小孩，第二天帶著糖果來找他，辦事處的女子告訴他那個小孩不是頑皮而是患有過度活躍的自閉症，阮永年恍然大悟，顯示了這個城市的人對情緒病和精神病缺乏認識，暗線交代了作為爸爸的他也忽略了兒子類近的困境！爾後他隔著門看見導師如何教導情緒失控的孩子慢慢呼吸和唸數字，這技法成為日後他遇上情緒波動時候自救的方法。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情節，但對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擔當了延伸呈示的作用，可說是非常亮眼的設計和鋪排。

這是一個關於「愛」的故事，從導演選擇泰迪羅賓的經典歌曲〈這是愛〉便已經知道，尤其是電影中段大量倒敘永年與金燕從相識、在遭家人反對下結婚和生兒育女的回憶片段，而臨近結尾時候永年在卡拉OK哭唱〈這是愛〉尤其悲慟而感人，令《爸爸》剎那變成「愛情電影」，不單是夫妻的愛，還有兒女和家庭的愛，而這愛不單建立了人的關係，也是在死亡和傷害之後繼續活存的力量，所以很明白結局的安排，表現良好的兒子出獄回家，爸爸為兒子煮一頓飯，這是一種通過「愛」而來的和解與救贖！然而，破碎了的家庭、佈滿裂痕的創傷，真的可以和解嗎？或許是我個人的問題，來自破碎家庭的我不是一個容易寬恕的人，傷口即使癒合而傷痕永難磨滅；再者，坐在戲院看著劇情進展，我漸漸將永年的家看成一個隱喻：那個曾經是血案的現場、那個也曾經是溫馨建立的安身立命處，令他無法也不願離開，像極了我城，在這裏誕生和成長、在這裏受傷和痛苦，留守，是為了記憶、為了愛、為了不忍離去、為了將來的希望，導演希望用「愛」來延續和支撐，而我卻祗有不能忘記的恨！

從《武替道》、《破．地獄》到《爸爸》，三個電影都給我「和解」的結局，而且是「代際的和解」，這會不會是集體無意識呢？在「後2019」的背影下！BTW劉青雲細膩而立體的演技刻進人心內核，值得給他一個影帝的肯定，而一起搭檔的貓咪三花也演出精彩，也值得一個配角獎吧XD！

PS：留言中有人提出電影結尾的團聚是爸爸的幻想，即使假設這樣，也說明了男主角的個人意願，加上之前幾個場口，包括他跟法官和精神科醫生在會議上力爭兒子回家，以及在兒子生日當天帶書探監的對白，都足以說明「和解」的取向，這是重點！

（文章授權轉載自作者FB專頁，原文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share/p/1JzyDM2wQ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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