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予我」之二：微影香港，大顯祝願（下）

編按：因受編幅所限，文章將分成上下兩篇刊登。上篇主要聚焦於「微影」作為香港模型公司能夠在香港屹立不到且能不斷擴張的原因、大型的模型展區「九龍城寨」及富豪雪榚車如何勾起呈現出港人回憶。下篇將聚焦於巴士、電車、火車三個主要交通工具，其模型如何記錄著香港的發展史及象徵意義。

雪糕車的另一邊是放「大巴」的專格，從戴母勒A（Daimler A）到勝利二型（Leyland Victory MK 2）到丹尼斯龍（Dennis Dragon）到超級奧林匹亞萊特（Volvo Super Olympian Wright）到亞歷山大丹尼士Enviro 500 MMC（Alexander Dennis Enviro 500 MMC）……如此一字排開，就像一道香港巴士發展的展廊，本來資訊性的架面彷彿藏着歷史暗格等待有心人來發掘和參悟。除了型號，車身上的圖案也是選購因素。最近入手的，是在花草田園風背景的車身上髹上「家家樂行家樂徑」標語的丹尼斯龍巴士，令人猛然醒起香港有四分之三是足讓我們自豪的郊野，造就城郊緊密相連並相融的獨特地景。另外，對於曾寫過梅艷芳紀念文章的我來說，當然不會放過由其歌迷會委託微形設計製作的紀念巴士——九巴富豪B8l MCV型號的車身上，除了梅的肖像，還有「傳承‧永恆傳奇」（A Legacy‧A Legend）。產品除了巴士本體，還附有貼有梅各時期造型照的巴士站。我紀念梅的文章〈剝裂中泛出夕陽的銅光〉是如此收結的：

如果梅是香港的女兒，那麼但願香港這位母親會聽到女兒用生命所演活的剝卦的警示：在時不與我時，應秉持信念，沉着扎穩根基，伺機突圍。夕陽之後，便是黑夜，香港人以為入夜後是所謂東方之珠的舞台，於是盡情揮霍，向天打出激光，恣意大放煙火，卻怎樣也遮不住老態。這城市不知不覺間已變得冶艷妖媚，無復夕陽那一抹餘暉的質樸自然。

轉眼間梅艷芳這位「香港的女兒」逝世已 20 年，歌迷委託微影製 作的紀念巴士模型。

我算不上巴士狂迷，偶然看見漂亮的車款才買一架，如是這樣居然也儲了整排微影巴士。

巴士專格下則主要放電車——香港現時約有一百六十三部電車，可說是全世界最具規模的雙層電車編隊，值得甚麼古蹟也沒留住的香港好好珍惜。首先是三款開篷的古典電車，分別是綠色前後開篷的28號和紅色一半開篷的128號。另外還有「電車全景遊」的「發現老香港」的復古電車，同樣是前後開篷設計。前兩者是供租用辦派對，而後者則只要買票便可乘搭。電車，梁秉鈞形容為「千眼燈籠」，陳德錦則將一排電車喻之為「抵擋時間風沙的長城」，它所引發的聯想，從精緻的文化風物到蒼涼荒嶺的民族圖騰，相信香港只有電車才有這份底蘊可以將象徵的光譜拉得如此寬闊。和巴士的收藏一樣，除了經典古舊的型號，也會因特別的車身圖案而入手。其中一架是將電車車身畫得像一艘天星小輪，上下層之間畫着一排救生圈，近車輪位置則是推湧的白頭浪，令電車彷彿滿載着乘風破浪的祝願。車身的標語寫着「灣仔至尖沙咀只七分鐘，天星小輪更快更方便」——原來八十年代初，香港還只有紅磡一道海底隧道，很易出現擠塞，所以便想到這樣呼籲市民多些乘搭天星小輪，既可舒緩交通狀況，又可為此香港特色的小輪催谷一下客量。天星小輪在1898年營運，而電車則在1904年通車，兩者都是逾百年的交通載具，如此水陸合一，非但不覺突兀，還因兩者的歷史感而顯得份外諧協。切願香港有多一點如此和諧整合矛盾的智慧，讓人可自由選擇鑽隧道趕時尚或渡海港看風景的生活取態。

較之巴士，我更鍾情電車，大概因為小時候家住西環， 地鐵只及上環，所以「出城」都靠電車接駁「地鐵」。

電車的模型比例是1:120，所以也擺放了一架同樣比例已退役的柴油火車頭，那是九廣鐵路（後來跟「地下鐵路」合併成「香港鐵路」，簡稱「港鐵」）在1961年向美國通用汽車（GM）引入四部G16型柴油火車頭（俗稱「柴頭」），編號56至59號；1974年，再引入三輪G26柴油火車頭，即60至62號。1983年火車電氣化之後，「柴頭」便轉為拖拉貨卡，以往客運和貨運共用一道軌道，如運送的是食用牲畜，月台便會充滿臭味，相信這是不少香港人的集體回憶。談起九鐵的貨運，老一輩人或許還有義憤，且看江啟明的〈火車〉（載《香港舊事重提》，香港：經濟日報出版社，2012）：

英國人早期霸佔九龍半島的目的，是由九龍接通中國大陸的鐵路，從而方便攫奪中國物資。他們以高利貸方式借款給中國興建鐵路，而建設鐵路的一切資源全部都從英國運來，同時用高價賣給中國，連建築權也由怡和洋行和匯豐銀行持有。

真不知月台瀰漫的臭味是源自港英政權的攫奪行為，還是老一輩的義憤，還是只顧追尋溫飽安逸的逃難心態？香港歷史中存在許多理念的矛盾，偏偏這些運作方向相反的理念成就了許多小輪子，重要的是有一個方向明確的火車頭將矛盾的車輪統合起來，成為牽頭的力量。以往獅子山峭壁的崢嶸傲骨撐起的一脈山屏能吸引火車頭孜孜敲軌奔赴。現在我們看似先進的直通列車究竟又在接收甚麼感召的訊號？2020年後，由於「柴頭」無法配合鐵路的新訊號系統而全面停駛。

2023年，為誌慶大埔墟火車站建成110週年，柴頭60號喬沛德號（Peter Quick）給運往鐵路博物館永久收藏。館內展廳也加添了新展板，其中引錄了王良和的〈鐵路博物館兩首〉的詩句。2024年11月16日，我為香港教育大學主持「社區導賞培訓班」，我請老師在供參觀的車卡內安頓下來，邀其中兩位幫忙朗讀這兩首作品。我分別贈送了前面提到的微影「天星小輪電車」和56號柴油火車頭「杜利華號」（I.B. Trevor）的模型聊表謝意。後者跟剛落戶展館的喬沛德號彷彿在熱烈和應着。杜利華和喬沛德都是「九廣鐵路」的高層。兩個型號的車身大致相同，只是車頭設計略有不同，想不到老師得到模型後會如此雀躍高興，彷彿接收到新的感召訊號，蠢蠢欲動，欲沿鐵軌奔馳起來。

上面是大埔「香港鐵路博物館」2024 年入藏的柴油火 車頭「喬沛德號」，下面是微影出品的柴油火車頭 「杜利華號」的模型，兩者相當近似，只車頭設計稍 有不同。

另外我還引用了余光中的散文名作〈記憶與鐵軌一樣長〉的末段作講解，當中包括了余所譯的土耳其詩人塔朗吉（Cahit Sitki Taranci）的詩收結：

為甚麼我不該揮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願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詩中火車代表一股橫向離散的張力，相當於王組詩裏的〈柴油火車〉中提及的「它」，「它」載過的人和物，都歸化到世界不同角落，現在「它」靜下來，彷彿在思考所謂「永存」的意義；「我」則代表縱向扎根的定力，相當於王詩中的〈枕木〉，決意留駐原地，甘願為該處奉獻自己所有，懷着這樣的押注心意所迫出來的祝願便顯得深邃動人。在一般情況，橋想當然都是堅固的，如此祝願，似乎在暗示時代動盪，橋隨時被炸，或因貪污舞弊，橋在建造時便給偷工減料，不無塌陷危機。反之，在一般情況，隧道裏即使有充足的照明，都是黝暗，不會特別「光明」。綜觀詩句的祝願有如此含蘊：願乘客都遠離動亂，得着尋常的平安，而熬過黑暗後，便可得着難得的救贖。

〈小島來的巨人〉記述巨人周遊各地建造「幸福輪子」，最後他回到「幸福輪子」的發源地，發現當日的小孩已長成老人，並且在呆望天空中虛渺的花火圖案追念巨人為他建造已被迫拆卸的「幸福輪子」。我們的小島已容不下追星的大輪子，那麼只好把祝願寄託在緊貼生活常軌靠矛盾運轉的小輪子上，將巨人的俯瞰變回尋常視角，並學習相信獅子山下的橋還是堅固的；潛龍一樣的火車，最終會轉入直路，如此隧道變得光明，自然也不是虛渺的想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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