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書
在新一年的第一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一,我死了。死因是從樓梯墮下導致後腦處受到嚴重損傷。我只是有些沒睡醒,沒能看清。雖然我很質疑我有否曾經清醒過,過量的酒精摧毀了我的腦神經,遠比墮樓造成的傷害要多。但我需承認,每每走到樓梯處我都會有這種似曾相識的搖搖欲墜的預感。然後,命運使然地在這一天一腳踏空,終於寫出了結局。
葬禮被安排在一年後。
總有人要死,不論想或不想。像我這樣的就是個意外。一般的死亡登記流程要在生命的結束前進行提交。經過死亡負責處的審查以及方案製定,才能被允許在哪一天,哪個時間,哪個地點如何地死亡。申請死亡的表格遠比資助申請的表格複雜得多,也比安置房屋計劃更難選中。往往是等到被配置進一個兩房一廳單位也沒能躺得進棺材。房屋住上了人卻仍是要死的,棺材是你永久的房屋,別以為這兩項申請是二選一。
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這樣已記不清,只當初推行相關草案時,「預測死亡,便利人人」的口號深得民心。實際上便利了什麼人不得而知,或許確是為社會帶來了好處吧,畢竟不再有千奇百怪的自殺案例。地鐵不再會為某人的墜軌突然停駛,這類事件早已發佈在交通應用程式的時間表上。我們早已能見怪不怪地預留充足的上下班時間,即便有人破碎在回家的路上,也能按時抵達應去的地方。上個月就有五次死亡預約,這已經不算多。若不是年末要放假,沒有人願意增加工作量,每個星期都有五單預約服務。我還記得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聽見列車的播報,說有人進入路軌範圍。然後是停駛,安排疏散,交通改道。被推搡的路上聽見有人咒罵,說:「要死就別選跳軌!」居然有人附和「在家燒炭好了,別麻煩所有市民!」先不論人有沒有死成,還不知道是不是意外呢。再說,人都要死了,哪裡還計較得來什麼死法。竟不知死人能礙著活人這麼多事。
又過幾天,進入路軌的那位在醫院接受采訪,說明自己只是與朋友嬉鬧,沒看清腳下的路。原來他不是要死。看著螢幕上不知是僥倖還是尷尬的笑容,不知道是真要死更不能饒恕,還是意外失足的罪惡更大。似乎活著仍然沈重,卻又多了幾絲輕浮,反叫人不知是要死,還是要活。
我的親人已盡最大努力在眾多預約與排期中爭取到最可能及早的時間段。對此我沒有任何不滿。我的未來已經被安置妥當。卻,死後也不得安生。
腦死亡以後心臟仍會跳動一陣,像是沒能反應過來這具軀體已經失去生命力。又或者還有些遺憾與不甘,掙扎著喚醒將要離去的靈魂。在這短暫的幾分鐘內,聆聽心的聲音,在這一生中從未有地清晰。
會不會有人誤會我的死?多年來守法的市民已經學會了有秩序地去死。我這樣的意外十年也不見得有一次。我可不是沒品德的人,向來不做加塞這種事。會有人誤會我嗎?連累了我的家人要怎麼辦?他們會不會被社會指責?社會那麼權威,誰能得罪?哪個好不容易獲得本月死亡名額的可憐鬼又得延遲不知多久才能死。千萬不要有什麼自作聰明的來仿效我,我原本沒有要死,只是意外身亡。
精神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看見死屍整齊排列,躺進黑色或灰色的膠袋,像一包包被遺棄待處置的廢棄物。拉鏈從腳尖處緩緩拉上,直至那在世間獨一無二的臉被封存。從此這具軀體失去姓名樣貌,獲得一串數字,成了一個代碼。是誰的父母,是誰的孩子,是誰的兄弟姊妹,是誰的伴侶愛人,是誰的好友又或只是陌生人,都被歸納在那條紋貼紙上。人的歸宿是裹屍袋。身軀被包裹,像回到子宮,安睡於母親的懷抱。
又是新的一年,我終於被推入靈堂。身體已經完全腐敗,皮肉是一點也看不見了,等得久些怕是連骨頭也要風化去。棺槨內的這具白骨要是混成別的什麼人也不會被知道。親朋好友看著我抽象的骨架,無法為我難過。該流的淚早在一年間流盡了。況且比起為我的死亡悲傷,他們更該覺得氣憤,惱我能提早數十年享受這樣的福利。按正規提交申請還要等不知多少個十年呢!我很滿意。在實際死亡後的一年才被安排葬禮。就像我又活到了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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