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偶然要看一齣像《北族人》這樣的電影？

在亞熱帶出生長大，對苦寒北國總有無限遐想。從小到大，問我最想去旅遊的地方，冰島和格陵蘭都名列前茅。到年紀稍大，知道香港四面環水，鬧市都有海景，但卻不易看到天涯海角式的美景，翻開地圖，所有天涯海角的名字，Land’s End、稚內、Shetland Island、Orkney Island、加拿大黃刀鎮、愛德華王子島，乃至福克蘭群島、紐西蘭南島、澳洲塔斯曼尼亞，總之凡是邊緣的尖端，或孤伶伶一個島，天氣又很冷，我就覺得是浪漫的代名詞。由此類推，寫作時找神話故事來參考，最初最感與趣的也是來自北歐的 Norse mythology，然後才是 Celtic（也被它的音樂吸引），再到日本的民間傳說、各地原住民的故事，最後才看原本最接近的中國神話。我有這樣的文化心理背景，看到《北族人》（The Northman）的海報，當然是什麼都不用說，please take my money。

初初看完《北族人》我還以為故事是脫胎自莎士比亞的《王子復仇記》（Hamlet），後來翻查資料才知道原來《北族人》Prince Amleth 的復仇故事才是原型，莎士比亞擔任創作型翻譯將這個北歐故事編成英語劇本，Amleth 變了Hamlet。既是原型，Amleth 的故事較 Hamlet 簡單，就是叔叔殺了父王娶了母后，王子要復仇。Amleth 的復仇意志很堅定，沒有 Hamlet 的 to be or not to be 左搖右擺，卻有更多的血腥和殘暴。

神話故事既是所有故事的原型，它的人物也是代表人性的某些特質而非一個獨立真實的人，加上像《北族人》這種比較藝術化的拍攝手法，看這齣戲如果老在問人物是否立體，劇情合理與否，夠不夠緊張，那是緣木求魚。

坦白說，我知道《北族人》有許多地方我應該是看不懂的（不是說故事，故事很簡單，至於是哪些地方看不懂，下文會說），看得懂的部分，最能談的可能是演員的表現。這類像莎士比亞戲劇的故事，演員們各式生活化的微表情派不上用場，表演能量是成敗的關鍵。《北族人》各個男演員表現都很好，主角 Alexander Skarsgård 沉鬱神勇，完全擔到戲，連飾演少年 Amleth 的 Oscar Novak 也教人眼前一亮，飾演皇叔的 Claes Bang 跟 Skarsgård 對手時旗鼓相當，唯一稍稍失色的是演 Thorir 的 Gustav Lindh。重要女角只有兩個，皇后 Nicole Kidman 和預言師 Olga（Anya Taylor-Joy），Nicole Kidman 雖然膠面，但她的能量明顯勝過後輩 Anya Taylor-Joy。Anya Taylor-Joy 造型超越滿分，但較激動的戲她好像力有不逮。不過話說回來，要在當今演員中找美得詭異的，Anya 是絕對首選，所以也是合理的選角。

看完《北族人》，編輯提議不如也看看導演前作《燈塔》（The Lighthouse），因為前者在香港不會公映，反而後者可能有些讀者看過，兩齣戲對比一下，增加文章的吸引力。對我來說，《燈塔》的欣賞門檻更高，比《北族人》更另類。《北族人》雖然有看不懂的地方，但有很多美景，有很高的視覺享受。《燈塔》是黑白片，部分場面也很可觀，但全齣戲只有三個角色，大部分時間是兩名男演員（Robert Pattinson 和 William Dafoe）在燈塔內困獸鬥，感覺很壓迫，沉悶的地方（電影開首三十分鐘，大部分時間是 Robert Pattinson 的角色在維修燈塔）比《北族人》沉悶，血腥殘暴的地方又有過之而無不及。

坦白從寬，兩齣電影我都是完全明白了故事（因為故事很簡單），但實在未能明白導演為何要拍、想表達什麼。影評人說《燈塔》難以歸類，既是驚慄片，又是心理片，當中很多符號和神話的 reference，不難捕捉，但導演到底想表達什麼呢？我想我再寫幾千字也只會是瞎子摸象，只能討論細節卻不知全貌和真締，要解讀也無從入手。《北族人》會易搞一點，至少知道神話故事就是所有故事和人性的原型，而導演就將故事還原到最基本最原型的狀態，人與大自然的搏鬥，凡男孩皆戀母，女人最大的使命是延續生命，鬥爭就是埋身肉搏，最後那場決鬥也的確拍得很好看。但大費周章去拍這個故事，是不是還有點其他什麼呢？

我覺得這就是看藝術電影跟商業電影最大的分別，商業電影很容易論斷，拍得很好我很喜歡，拍得一般但我就是喜歡，拍得很好但我不過電，拍得很爛大家不用看，不外乎就是這四種結論，看完後一定有點得著，即使拍得很爛的電影，看完後罵幾句，也是一種消閑價值。藝術電影呢？對我這類膚淺的觀眾就是很難論斷，我到底看了什麼？

那為什麼我覺得有時就是要去看看這類明知會搞不懂的電影？年少時不太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需要什麼，什麼適合自己，什麼都會去試。不再年少，看過試過的東西多了，會很易分辨什麼適合自己，不會再花錢買自己穿得不好看的衣服，交朋友也選擇頻道接近的，不想再浪費時間在不適合的人身上。「唔想再嘥時間」是有智慧的中年人常掛在口邊的話。對，生命有限，但時間真的寶貴到這個地步，只能花在「啱自己」的事情上？

我倒覺得偶爾做一些自己不擅長的事，偶爾看一齣明知自己看不懂、「唔啱自己口味」的電影，聽幾首「唔啱自己」的歌，是一種精神保健，希望令自己心靈上老得慢一點。我常覺得舒適和方便是現代化生活的鴉片，不論身心，偶爾就是要悶一下，挑戰它一下，不舒服一下，才能保持在新鮮活潑的狀態。我爸最近去看了《奇異女俠玩救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他說他近乎完全不明白，但因為看到有很多長者中途離場，所以他決定要看完整齣戲，我在 WhatsApp 給了他很多個拍手和手指公。他的《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即是我的《北族人》、《燈塔》，人皆會老，我也可能永遠沒有慧根去明白這些藝術電影，但完全認命前，還是可以「畀啲掙扎」，這樣的人生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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