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以來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鈍針持續擊打，好似反覆撞墻。起初像被蜂蟄了一下，幾分鐘過後，你的頭變成木的，不斷被劈開。核磁顱部經絡刺激，好駭人的名字，據說可以讓你強制「開機」。你等著，數著秒，閉上眼又睜開，時間沒有動彈。好漫長，光是為了活著，就要經歷這麼漫長的折磨。

半年前，家人病倒，你不得不在夜間陪侍。咳嗽、夜尿、痛到喘粗氣，各式病聲細小而磨人，你堵住耳朵，它們鑽進你骨頭。於是，夜裡醒著大半，白天補覺，從此晝夜顛倒。你好像只能這樣陪他，總好過只是看著。日子殘酷，日曆更殘酷。一翻頁就到了二〇二五。你的論文沒有動靜，被整齊編碼的婚姻及事業通通都變亂碼。你想暫時停下來，躲一躲，可學校郵件連帶著三十五歲的社會死亡線，正步步緊逼。沒有地方給你躲，你爸看到你頹唐，只會說：「痛在我心！」所以，你只好在白天睡得更久，只敢在夜間朝真實世界的黑，悄悄望一望。所以到現在，思諾思也不靈了，開始還能睡兩三個鐘，後來輾轉到天明。更不會做夢，你很想那些死去的親人，但她們一個都不來看你。

尿變得越來越多，膀胱好像壞掉了。你也分不清這是軀體化，還是藥物副作用。記性也不行。朋友提前一周約你打球，你還特意在日曆上添加了提醒，結果還是徹底忘了這碼事。你忽然就想到十多年前盛夏，那場未能得逞的乘虛而入。同在一城卻久未聯絡的初戀找你打邊爐，飲了幾杯酒。你試探著提起舊事，他卻一臉茫然說道：「真的嗎？我完全不記得了，可能是吃藥吃的。」當時你好沮喪，只有你自己保存的記憶，真的是真的嗎？直到現在，你也經歷了一遭，才相信他是真的忘了，不是迴避。

人是飄的，常暈。驚醒，失重，像小船被浪打翻。肩膀以上好似灌了鉛，飛蚊，發抖。不想見人，床單發黏，想把房間縮小再縮小縮成骨灰盒。要是有場災難讓自己死於非命就好了，但你清楚，菩薩不會回應這種妄想。覺得對不起所有人。心身科的醫生大概是全世界最溫柔的，她輕聲說道：「沒關係，我們先吃藥試試，不行再換。」

朋友喊我去他們家吃飯。就著飲料圍坐看視頻：《三十歲博士生退學帶娃定居清邁》《我在加州造了座花園》《非IT非金融出國當農民養活一家人》。朋友說起他過年回福建老家，聽聞中學同學一家三口出國了。他在微信問道：「真走了？」那邊回：「走了，捲不動，先黑下來再說。」中學同學「211」畢業，竟然也走線了。不可思議卻又合情合理，畢竟，出去了才知道外面都挺風和日麗的。只有我們捲生卷死、死死不息。朋友夫婦說他們真的打算再打幾年工就去北歐。我說：「好啊，等你們過去了，我就收拾收拾投胎給你倆當兒子。」朋友們笑著笑著，忽然停住，好像在問——你怎麼了？

你其實也不清楚，不敢也無暇深究。關係最好的學妹聽說後，說她並不驚訝，從你的詩裡感受到很多負面情緒堆積。她覺得你不愛自己。好像確實如此，前三十年你一直活在他人的期待中，努力做個好孩子，而不是已經被說爛的「做自己」。你沒有跟學妹講，你覺得更可怕的是，你向來以文學愛好者而非研究者自居，可如今你看不進一行詩，更寫不出一顆字了。所有文字在你眼前都會變成嗡嗡亂叫的蚊蠅，你連自己都不想要明白，更不想明白那些聲音背後是什麼意思。

某次複診回家路上，老師傳來他最新的講座視頻。聽到他聲音，忍不住在車廂哭了，才發覺那些隨他一起到各地開會、遊玩的日子，遠得像上個世紀。那時，你們排著長隊等啤酒，老師耐心說著你剛剛報告的小問題，你鼓起勇氣跟老師說：「謝謝，沒有你打氣，我根本不敢來開英語的會。」機場送別老師時，你還抱住他說你會加油的。現在，油都耗光了，你感到自己比老師還要老得快。主持問老師，作家如何把握審查的「那條線」。老師說，那不是作家可以把握的，再怎麼深思熟慮也無法把握，因為「那條線」是別人劃出來的。到處都是線，到處都是網，你的論文和你的人生都是這樣了，不知道怎麼回事就碰壁了，就敏感了。

鹽酸氟西汀、阿立哌唑片、右佐匹克隆，如仙丹續著你的命。醫生診斷說：「對答邏輯清晰。主動求醫，雖有輕生傾向，但尚能控制。」你其實只是不甘心，覺得要替早死的媽媽和姐姐把命活回來。所以，再爛也要爛下去。噠噠聲中，你不斷給自己尋找著理由——那些被抑鬱吞掉的閃光回憶。左腦終於敲完，換右腦。另一種頻率，更跳躍，像是鳥兒輕啄，吃掉你身體裡的蟲。漸漸，你睡著了。夢到好久沒見過的家人、唸書時的朋友，夢到晴天你洗完衣服正拖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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