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宴
每逢 10 月尾,十一月頭,家中就會以蟹「尾水」的名頭聚在一起,雖然是說是食蟹,但是魚、蝦、燒味都會被擺上枱面,而家中長輩都會叫上全家人來吃飯,以往大家還是同一屋簷之下這種機會並不算罕見,但自從叔叔結婚,成了家之後,這就變成家中難得一聚的日子。
每年的家宴,他們用的語言都似是刻用同一個模板的,孩子多大了,今年的蟹又肥了,如何管教孩子,蟹就是要這用煮才好食,他們每總是說蟹是分公母的,公比較好吃,母就比較大隻,他們更是會說,公蟹比較好吃是因為膏體更濃郁,而又是因為⋯⋯說到這裏他們就會露出會心的微笑,似是一種不能言喻的暗語,一種只屬於成人的、男人的語言。
他們又會吹噓可以把整隻蟹拆骨,然後原封不動砌出整隻蟹的模樣,把蟹肉拆出,在裂縫之間舔去餘下的,留上空虛的外殼。在餐桌上,不同餸菜永遠都是溫熱,在菜與菜之間,有着殘羹冷炙以及沉默的女人。
第一次有她在的蟹宴,是叔叔第一年搬出去住的時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由她的奶奶沙啞的聲音中,她聽到了這個陌生的字詞,她的奶奶問道:「『尾嫂』,你為什麼不食蟹?」,她搖頭,年輕又陌生的聲音堅定地回答道:「對不起,我食素。 」
記憶中的她蒙着白色的,純潔的面紗,走過了赤紅色的長廊,牧師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又再說愛是不求自己的益處,牧師又問她是否願意,她說了是,於是她成為了叔叔的妻子,又再成為了她孩子的母親,但每次的家 宴,她又成了「尾嫂」,一開始她並不知道這是誰,「尾」是後是細是末, 「嫂」又是長是上是尊,這兩個字突兀就如狹窄的大海一樣矛盾,她亦如這兩個字一樣,生硬地插入了這個家庭,自始之後,姓就不是她的姓,她的本名又不是她現在的名,她的子宮都不再是她的子宮,而最後,她的子女也不會是她的子女。
在她第一次懷孕時,也是在十月,那時她的肚子已高高隆起,皮肉被撐出一條條紅色或白色的紋路,在家宴上,沒有人嘗試和她說起蟹,反而把蟹放在千裡之外,一見面時,大伯就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她沒有太大的反應,自懷孕以來她的肚子早以被無數人凝視、觀察或觸摸,他的手在她肚子上迴旋地摸了一圈,觸感冰涼,讓她回想看診時的聽診器,大伯驚喜地說:「肚子尖,是個男生!」,奶奶聽到後一面歡喜地將聽說是安胎的湯水倒入她碗中,湯水升起,浮油鋪滿了整個碗中,將手機群組內關於螃蟹涼,易滑胎的信息與無數個生子偏方短片混合,在訊息與訊息之中,她只回想起漁夫們在撈出懷孕的螃蟹時,會被放回大海,而人們會說是這是慈悲。
在她終於生下兒子之後,這也是家宴中聽得到「尾嫂」兩個字最多的時候,第一年,她的奶奶會問道:「『尾嫂』,你為什麼不食蟹?」,她沉默,她的奶奶在又說,「尾嫂」在刻待她的孫子,不給孩子們食新鮮的蟹肉,她那時會沉默,不言,用孩子的筷子,夾起了蟹的屍體,陌生地拆開蟹的外殼,露出裏面純白色的肉,接下來的每一年,同樣的事情就始同一年一度的盛大戲劇一樣,同樣的演員,同樣的對白,重複又重複,舞台上的主演無言把蟹的內裏打開,退去了鮮紅的殼,展開了蒼白的肉,她永遠也達不到他們的期待,無法完美地把素白的外殼乾淨地剝落,留下了碎裂的赤紅色之外殼在內,他們又笑了,笑着她無法達到的完整,又笑着說自己過去如何把蟹拆開,挑出,重合,她繼續默靜。然而,枱下人看着她面前拆得一塌糊塗的蟹殼,只有不斷謾罵聲。
她拆蟹時,會把捆綁着蟹的繩子用剪刀剪開,把螃蟹的腿拉開,再用剪刀把蟹的鉗子剪斷,她有時也會疑惑,明明螃蟹有解開了繩的工具,卻是會被繩子束縛着,在爐中時,它們被蒸熟的時候會有感覺嗎,會很痛苦嗎,會用盡全力氣去用自已唯一的方法去自救,又發現自己早就被繩子五花大綁,又已無逃生的可能性,她想起第一次見到螃蟹的煮法,那時她還不是誰的妻或母,她問了這個問題後,枱上的男人笑了,就好似是看到嬰兒作出了無知但無害行為時的笑,他們說:「螃蟹是不會痛的,因為痛的時候它們會掙扎逃跑,而它們沒有掙扎逃離,就正正是螃蟹不會痛的証明。」他們那時的笑是得意的,自傲的,彷如解開了世上最大的難題,又好似是已經成功教會她世上唯一的真理。
洗菜, 添飯, 盛湯, 男人進食過後的殘渣就如動物會留下排泄物自己的地盤一樣,女人擁上,把桌上的狼藉收走,枱上面又變得潔淨,如同潮水一樣 帶走了岸上的所有,枱上又回歸平靜。
她記起了那一晚,是熱鬧過後默静,眾人環繞着她,說着三年抱兩的吉祥話,她的身體被打開,翻出了內裏的肉,她又在想起婚宴上的肉,魚、蝦與蟹,她有想過尖叫,大吵大鬧,她不想在今日食下這些肉,與他人無關,只是在今日,她不想接納,不想忍耐,不想溫順地接收,然而肉塊依舊進入了她的食道,溫熱的肉,鮮甜的汁,螃蟹的腥以及刺鼻的尿味在她的味蕾上纏繞着,她亦又想過說不,但她在今日早上說了願意,那想必她是願意的,因為不願意 的時候她會說不,而她沒有說不,就一定是她願意的証明。
有時她會發現她無法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言語,就好似男人無法明白蟹的語言一樣。蟹不會痛嗎?或是它們都不會男性的語言,所以所有的感受都沒有被了解,又或是即使他們聽到了,他們會明白嗎,這種陌生的,不在他們熟知的語言中的文字,甚至是不能聲帶所發出的痛,由獵物以及被捕食者所發出的聲音,他們會明白嗎,又或是他們會想明白嗎?如果這些來自海洋的生物能夠感受到疼痛,那它們也會感受到快樂嗎,會有快樂就會有不快樂,會有是與否,承認痛苦是承認知覺,承認痛苦更是承認錯誤,這可是比活蒸螃蟹更難。
那場宴會又要開始了,她抱着小兒子,拖着大女兒,她已經可以預料所有的對話,「蟹⋯⋯」、「孩⋯⋯」,會心的微笑,飲醉酒的大笑,低啞的女聲與男聲重疊,拆蟹、食蟹,收拾殘骸,她在食與不食之間掙扎,在沉默的僵持中最後又會把肉塊吞下口,又是一場完美的宴會,所有貴賓都盡興,只有台上的她筋疲力盡。宴會中,她會提醒自己,因為愛是永不止息的,所以要忍耐,要讓他們說的話成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那宴會已經開始無數次,這之的她早已預備,掛起禮貌的笑,這次她總於純熟地打開了蟹,把肉吞嚥,總於可以會心微笑,說着男人的語言,她打從心底內不覺得痛苦,這裡沒有痛苦,只有永不止息的愛 。
她吐出一直卡在口中的碎骨,白色的殼上還帶着一絲血紅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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