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連治的魔力

傷心也是有配額的，短期內超過某個限度，就連哀傷也提不起勁。所以前幾日看到大衛連治（David Lynch）死訊，我已經沒有心情難過。但他畢竟是我最愛的導演之一，昨天就忍不住重看《失憶大道（Mulholland Drive）》緬懷一下。大概是第四次看這齣電影？記不清了，反正還是非常好看。

平生第一次看David Lynch電影，是九十年代末在香港藝術中心戲院看的《妖夜慌蹤（Lost Highway）》，散場已是夜半，走出灣仔街頭，涼風拂面，恍如從夢中醒來。當時還談不上喜不喜歡，只覺得這部片很猛，「有啲嘢」，但說不清是什麼。這種「有啲嘢」的感覺，到今天我仍能從回憶召喚出來，而它還是鮮活的，彷彿是昨晚才初看《妖夜慌蹤》。

自此之後，大衛連治所有作品我都不想錯過。他導演的最後一齣長片《內陸帝國（Inland Empire）》，我是看影碟的，片長三小時，可能已看了五次。比起這齣如夢如幻的《內陸帝國》，《妖夜慌蹤》和《失憶大道》已算好理解了。但我想強調，大衛連治這幾套片不是靠理性分析的，單純把它們視為「燒腦片」解謎，會糟蹋它們的美。

以《失憶大道》為例，主流最「理性」的解讀都把最後四十五分鐘（片長兩個半小時）視作「謎底」，即女主角Diane的真實回憶。這固然能夠自圓其說，但有些觀眾喜歡把這部分視為「平行宇宙」，甚或把片中發生的一切都解讀為夢，不也合情合理嗎？我還看過一個奇葩理論：《失憶大道》以一場豪華轎車的致命意外開始，兩個女主角，一叫Diane，一叫Camilla，其實是影射戴安娜王妃的悲劇人生。

這個「戴安娜理論」看似荒唐，也非絕無可能。大衛連治曾說過，他寫《妖夜慌蹤》劇本時，對O. J. Simpson審訊非常着迷，覺得電影跟這案件是相關的。O.J. Simpson讓Lynch印象最深的是，他竟然能夠笑，甚至輕鬆地打高爾夫球，彷彿不用為事件負責。Lynch那時認識了一個心理學術語——「解離性漫遊症（psychogenic fugue）」，指一種自我欺騙的心理狀態，藉以逃避某種恐怖經歷。既然Simpson案啟發了《妖夜慌蹤》，那麼《失憶大道》暗藏戴安娜王妃之死，似乎也講得通。

由此可見，你大可搜索片中蛛絲馬跡，侃侃而談Lynch電影的「深意」或符號象徵，但那永遠是沒有答案的。他的電影，其實越是深入剖析，越是模糊不清，好比你近距離觀看電視螢幕，只會看見毫無意義的像素點。Lynch這種電影手法當然是故意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儘管他可能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拍什麼） ：利用不可解的情節，令電影繞過邏輯理性，直接衝擊你的潛意識。也就是說，我們要盡可能訴諸直覺，才可感受到他電影的魔力。

看大衛連治的電影，我覺得不只是看戲，更是一種冥想，讓直覺更銳利，讓心靈更開放。所以無論他的電影多麼怪雞，我總能夠樂在其中，一次又一次重看，而每次看完電影（包括昨天看的一次），精神都有種昇華了的感覺。我相信，Lynch現已回歸他的意識大海，在那裏，正騎着一條最抽象也最美麗的鯨魚，邁向未知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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