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曼紐2024》的香港故事

也斯〈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到底該怎樣說，香港的故事？每個人都在說，說一個不同的故事。到頭來，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不同的故事，不一定告訴我們關於香港的事，而是告訴了我們那個說故事的人，告訴了我們他站在甚麼位置說話。」這段香港文化身份的經典解說，很適合用來指出《艾曼紐2024》的導演位置。

《艾曼紐2024》導演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明顯站在西方的角度看亞洲，明顯利用東方主義的西方白人優勢看待香港，而且她也在電影中毫不掩飾地散發著異國情調。導演雖算不上從上帝的視角俯瞰香港，但整部電影的獵奇心態處處可見。雖然我們仍能在電影中找到女性自主意識的彰顯，可惜已說不上前衛，更不用說情色主題、性別凝視gaze，還是東方主義的展現，大概沒什麼新鮮感可言，更有可能是有點過於保守了。

不過，《艾曼紐2024》選擇以香港作為背景，在香港人眼中仍是不能輕易放過的特點，而且電影雖然以英語為主，但有些外籍演員也會刻意說粵語，由此體現香港文化，不得不說是令人驚喜的。要知道粵語不只是語言，還代表香港的文化、社會、歷史等。

一、酒店

艾曼紐﹝Noémie Merlant飾﹞從事酒店品質管理的工作，本已見盡各種設計奢華裝飾精緻的酒店。香港作為五光十色、繽紛繁華的國際大都會，高尚亮麗的酒店自然是少不了的，不過，她仍為香港酒店能在颱風天歌舞昇平，有好吃有好喝、有音樂有美色而有點吃驚。

這所酒店有沒有刻意去香港化？導演似乎不想用地標式的特寫來呈現酒店的香港特色﹝又不是拍廣告﹞，而是以粵語作為展示香港身份的元素，這不得不說是有其獨特角度的。

即使地位有多高，身份有多尊貴，在颱風天需要本地人來幫忙搶救酒店漏水的地方，還是需要說粵語的。「唔該唔該」、「快啲快啲」夾雜Hurry up，中英並存，誰說這不是香港呢？

除了粵語可以呈現香港意識，黃秋生的出場也有此意。黃秋生是整部電影最主要的香港演員，可是他沒有以本色演出，意思是他沒用粵語唸對白，反而一直與艾曼紐用英語溝通。雖然艾曼紐未必能說流利粵語，但黃秋生可以既說粵語又說英語，兩文三語原是香港的語言特色，而兩人兩次都用英語交流，看來是導演有意以語言來「阻礙」香港身份的呈現。這種出其不意而非名正言順地展示香港故事情節和細節，未必算是很大的反轉，卻緊扣艾曼紐無法掌控自己及別人的主題。

黃秋生飾演的保安主任向艾曼紐解說兩位顧客的底細，一是有特別任務的「游泳女子」，另一是既不留在客房，也會躲避CCTV的男子篠原圭﹝Will Sharpe 飾﹞。即使艾曼紐已位高權重，可是她反被這兩人的神秘弄得手足無措，恰與結局形成對比，而結局中的地景、粵語等強烈香港元素，又會怎樣呈現？

二、重慶大廈

重慶大厦是香港的地標之一，華洋共處、燈紅酒綠、隱秘暗黑……以上種種形容詞，都不足以完全概括這個在王家衛電影《重慶森林》的重要場景。重慶大廈是否因《重慶森林》聞名，暫未有確實的數據供參考，不過，肯定的是，人類學家麥高登《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重慶大廈》和「香港旅遊發展局」網頁都同樣引用王家衛《重慶森林》這電影名字，證明重慶大廈是多麼的有名。然而，兩者的重點還是有差別的。

「香港旅遊發展局」網頁這樣介紹重慶大廈：「走進重慶大廈，您或會感到一種混亂、神秘而多元的獨特氛圍──很多小店陳設看起來雜亂無章、來自不同國家的店員以陌生的語言招徠客人，空氣中還飄蕩著複雜的香料味道……」《艾曼紐》以英語為主，附以粵語，兩者都說不上是「陌生的語言」。至於麥高登教授著重重慶大廈內部與周圍環境的關係，既是人類學研究，也是香港城市變化的故事。書中討論到各種各樣的種族和身份，例如菲律賓和印尼家庭傭工，又如英國、日本、非洲、馬來西亞的遊客，全都在重慶大廈找到合適的容身之處。

這世上有千萬種展現香港的方法，正如以上的介紹，重慶大廈蘊含「神秘」的地下秩序，確是吸引。不要忘記艾曼紐要尋找的「芬域」就在重慶大廈之內，而鏡頭只有司機指向的一個位置，連大廈名字都見不到，接著輾轉展示在觀眾眼前的便是打火機暗號、隱閉的樓梯轉角、九曲十三彎如迷宮的樓層，打開大門後便是地下賭場，實在很切合香港「深藏不露」的個性。香港不只是美食和購物天堂，也是講求速度和應變、中西新舊並存，也是龍蛇混雜、色情賭博、飲燒酒吃燒賣也共冶一爐。

《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重慶大廈》以「重慶大廈的不斷變幻的想像」為章節標題，正好用來解讀電影結局中最矚目的一場性愛戲。艾曼紐與篠原圭說英語，篠原圭與那位喜愛艾曼紐的香港男子說粵語，可見性愛的歡愉本就不限語言，肢體動作已足以明示或暗示不斷變化的交歡過程與姿勢。兩種語言交替接連的使用，目的是在令各人的情緒更加混亂還有興奮，當然也正好回應艾曼紐一直幻想而不得的性愛自主。

情慾自主的一場戲，除了兩位主角，還需要由香港人來完成，更突顯香港這個地方和粵語的重要性。相對張愛玲，香港只是上海的參照和對比，只具有襯托的次要地位，但《艾曼紐》的香港則很曖昧。在電影之中，香港能提升至既不單一﹝工作以外的愛情？﹞，也不算雙向﹝男女主角是愛情關係？﹞的位置，甚至可以說是兼而有之的。

可惜的是，既然選了這位黑幫大佬為性愛對象，篠原圭的粵語可就不夠貼地了。篠原圭的口音非常獨特，明顯不是要他扮作香港人，如果要求他說粵語說得地道，反顯得很刻意，破綻也會更多了，可是，他那些指導性愛動作的步驟，例如用脷舐、摸大髀、除底褲，僅僅能把握粵語詞多單音節詞的特點，試問這樣背書式背誦式的對白，艾曼紐又怎能表現出一臉享受呢？

最後，值得思考的是，為何情慾自主成為女性掌控自己人生的關鍵？維吉利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自己的房間》是其於1928年的演講稿，距今已超過接近一百年，但觀點仍是一點都不落後，以「歷久彌新」來總括這本作品是一點都不為過的。雖然這本書是討論女性與寫作的議題，但亦包含歷史、家庭、工作等範疇，相當具參考價值。伍爾芙認為女性需要有獨立的房間﹝空間﹞寫作，然而這不止於用以對比男性更有能力，甚或是更具權力，「任何人，寫作時總想著自己的性別，都會犯下毀滅性的錯誤。純粹只做男人或女人，也是毀滅性的。」她將女性話題擴展至性別話題，甚至是心靈的需要或人生的意義，所謂靈慾合一。而「靈」的部分，在《艾曼紐》似乎成了嘲諷的對象，那位在酒店徘徊尋找「獵物」的伴遊說過，只需要背誦《咆哮山莊》的開首幾頁，別人就會以為你很懂得了。還是香港除了情慾以外，沒有什麼值得好好地深入挖掘呢？

參考資料：

• 「香港旅遊發展局」網頁：https://www.discoverhongkong.com/tc/interactive-map/chungking-mansions.html
• Gordon Mathews著、Yang Yang譯：《世界中心的貧民窟 : 香港重慶大廈》，香港 : 紅出版青森文化，2013年。
• 也斯：《香港文化》，香港：香港藝術中心，1995年。
• 維吉利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于是譯：《自己的房間》，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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