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抽離的歡愉迷惘 透過慾望尋找自我 ——專訪《艾曼紐2024》導演Audrey Diwan

1974年，翻拍成電影的《艾曼紐》叫好又叫座，在影壇上一舉成名，不僅成為了電影史上的重要作品，更成為了法國情色電影的代名詞。1974版本的艾曼紐中，多次出現男女交歡、裸泳、自慰、強姦、在飛機上性交的場面，以當年的尺度來說極度逾越，亦無怪小說原著初刊出時一度成為法國禁書。

2024年，Audrey Diwan以現代視角為我們帶來新作《艾曼紐2024》，故事講述女主角艾曼紐作為一家奢華酒店品牌的品質管制員，在香港的一間高級酒店工作時，沈溺於各式各樣的性接觸裡，但始終無法獲得真正的滿足。她遇上神秘客人KEI，並在他身上看到抵達真正愉悅的可能。

一、故事並非重新演繹，而是感官體驗的溝通

當影視史上有這麼經典的作品在前，在看到2024年版本時，似乎不得不問——50年後，當那些性愛場面的獵奇意義都在性別意識越來越進步的當代漸趨微小，呈現艾曼紐的情慾所設想的視角為何？

Audrey Diwan說這故事並不是重新演繹，而是希望透過感官體驗，讓觀眾體驗她身體所經歷的一切。「吸引我的並不是當年的電影，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屬於它的觀眾。吸引我的是，原著小說裡艾曼紐和一個老人之間，長達百頁的對話，他們思索並討論：到底什麼是情慾呢？」在過往的色情敘事中，男女之間的情慾表現，尤其是女性性快感的鏡頭多半是為了要肯定、甚至襯托出男性角色的陽剛特徵。鏡頭敘事裡會有純粹的女性慾望嗎？這種論述的框架可以被突破嗎？一個無法體會高潮但追求愉悅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如果說1974年版本的《艾曼紐》就是傳統色情敘事的經典之作，那麼《艾曼紐2024》是為了回答尚未被傳統視角所回答的思辨旅程。

這樣的想法尤其被新版艾曼紐的職業設定所映射。在《艾曼紐2024》中，她不再是法國外交官的妻子、生活枯燥的家庭主婦，她是一位神秘的奢華酒店品質管制員，除去自然流露出的性魅力、隨性的性探索、對身體與自我的凝視與思考之外，她的職業蘊藏當代無法感受愉悅的最大原因：評判。「在當代，每一樣愉悅的感受都在體驗前被其他人的評分所預先揭露、評斷、最後得出一個分數。愉悅在現在幾乎只有一種定義——破除，我們需要破除一些東西。」掌握評斷的權力意味著艾曼紐不再是權力對位中的弱勢者，她的一言一行可以決定一所酒店的掌權者為誰，可以說，她就是權力的象徵。這樣的權力位置也見於她的性愛中，在一場場的性探索中，慣於成為襯托陽剛特徵的女體不再是被動的慾望宣洩對象，相反，艾曼紐一直在凝視自己的身體、觀察自己的慾望。

然而，導演Audrey說，「但這是一個資本主義的問題，這是一個系統，她存在在這個系統之中，她在為他人評分以便可以隨時拋棄他者，但總有一天她也會變成被我們所拋棄的老者。」電影中，酒店是充滿誘惑與慾望流動的空間，她儘管以冷漠的姿態游離於各種各樣的性對象之間，但她從來未有真正地感受過逾越。相反，觀者可以見到的，是艾曼紐在浮華中的迷惘。

「我想讓她明白，她也是這個系統的一部分。我想她需要意識到自己被困在什麼樣的系統中，我希望觀眾可以和她一同感受到這一點，通過她的感官體驗，讓我們都生起想推開那扇門的衝動，並走出去。」導演Adurey說，「我認為，真正的愉悅，只存在於未知之中。」

二、香港作為疏離情慾的背景與隱喻

電影以香港酒店作為故事背景，但其中一切屬於香港的特色都被隱去，在酒店這個來去不著痕跡的地方成為一種臆測、想像與迷思。電影中，酒店因一場風暴而水浸停電，成群結隊的維修工人進入現場維修排水，當中雖有工人之間因工作緊迫而生的吆喝，但畫面上沒有任何字幕，吵雜的氛圍也讓他們的對話變成一種緊張感的襯托。

不只當地的語言，片中的香港女生Gui出賣身體予這裡的有錢人取樂、承載歷史的名勝古跡被旅客的想像所凝視與規範。「這個酒店不接近香港的本土特徵，但整部電影就想一個酒店，這所酒店中，人的慾望是迷離但同事也是虛無的。那些人所感受到的快樂是什麼呢？奢靡、華貴、慾望的純粹宣洩，那些高品質的生活幾乎是我們可以在社交媒體中見到最『極致』的快樂了，但那完全是人造的。」

虛浮的華貴讓艾曼紐一次次將迷惘寄託與慾望，但又因當中的空虛而進入迷失自我。「她在酒店中的每一次性，都是為了幫助她理解自己。有人代表的是自由，像她的某種導師，試圖教會她如何放下執念；有些人是她的鏡子，讓她看清楚自己的慾望為何耗盡、為什麼會耗盡。但這些都不能真正地拯救她，因為她在這套電影中沒有任何對手，沒有人直接反抗她，她在眼前，但心靈卻在被處，這是她必須克服自己被內心所困的部分。」

「地理位置會影響電影的創作，空間有自己的能量。」導演Audrey認為，在艾曼紐走出酒店以前，她並不在自己的身體之中。直至神秘客人KEI的出現，她才被逐步誘導，離開那所象徵繁華與游離的酒店，真正地進入城市。香港車道的燈光、重慶大廈中的神秘之所、凌晨的點心舖頭，這些生活痕跡所在之處成為游離情慾的歸附之所，也是艾曼紐真正找回自己的鑰匙。

三、當代的恐懼與親密

「我想問的是，我們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解離狀態呢？人們為什麼會互相疏遠呢？我認為我們正處在一個巨大的焦慮時期。人們害怕彼此，不願觸碰對方，我們把這樣的害怕寄放在社交媒體上的距離之中，因為沒有人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但我想問的是，我們到底可以從這裡面獲得多少真正的歡愉呢？」

電影中，每個角色的對白都具備詩意與哲思之味。導演Audrey說，這是因為電影中的一切都是一種隱喻。

「對我而言，色情並不是性、也不是一種場景，它是一種氣氛，是人與人之間不斷增強的一種吸引力，透過彼此的對話、眼神、肢體觸碰，透過人們的互相接觸互相牽引。」這是艾曼紐一直試圖尋找的事情，卻也是在慾望最容易被滿足的場所之中，無法存在的神秘之物。

回到電影最初發想的起源：當女性的高潮不再為襯托陽剛特徵而服務，它應該是怎樣的呢？導演Audrey說，艾曼紐所找到的真正的愉悅，只是一個簡單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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