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風有迅
對我來說，地圖一如哲學論文，在校學的地理，早已歸還老師。我倒有獨來獨往的時刻，從住家到辦公室到圖書館到戲院劇場，我都沒有迷途，全靠一根根相連的直線。然而，多少年前的一個傍晚，也斯忽然致電我家，囑咐我到大拇指生活營領獎，也不記得是在粉嶺，或是更遠的地段，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未出門我已經失去方向。上車時向司機千叮萬囑，到站時記得關照一聲，車後有空位也不敢坐下來，全程都是站著，惟恐司機把我遺忘。到站了，舉目少見人煙，我又着慌起來。
你慢條斯理踱步過來，問清楚我的名字，顛簸的心情始告平伏。
提起閱讀，我何嘗不是一隻迷途的羔羊。少年時喜歡讀閒書，到銀行工作後，偶然在圖書館的書架邂逅了於梨華，這才知覺家裡收藏的瓊瑤與依達都不過是肥皂泡。得到於梨華的啟蒙，我陸續認識了吉錚白先勇和台灣各位鄉土文學大師，踏上文青的道路就義無反悔。電影方面的救贖應該是《畸人查理》，以後只想看需要想多一想的電影，當然我完全是影像的門外漢，全靠《中國學生週報》作為引路明燈，相逢恨晚，不久燈火便告闌珊，有一段時期我只能摸黑行路，《青春週報》、《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都未能彌補遺缺，直至《大拇指》創刊，再一次踏進避雨亭。當時我全心全意當讀者和偶然的作者，你突然邀請我成為「書話版」其中一個成員，令我受寵若驚。如果說生活營之後，你繼續引領我的文學之路，有點言過其實。只是你平時為人老實，請君入甕卻又匠心獨運，知道我喜歡看書，先是約我寫一些書評，等到我做好熱身運動，你才亮出請柬，我已經泥足深陷，想想我其實並不介意，和你談得攏，反正只是業餘，由文友晉升為共事，也算順理成章。
寂寥的生涯忽然豐滿起來，大拇指的活動多采多姿，每星期起碼一晚，大夥兒已經排版到深宵，假日依然相約開讀書會，或是到郊外旅行，一個除夕看畢午夜場，還一同遊花市。大拇指的成員都是兼職，平日各有工作，聲音兩邊走，卻毫無倦意，或者這就是青春的本色？我是個內向的人，沒有急才，不懂得即席炮製笑話，與大夥兒圍坐在一起只會舌頭打結，含笑自得其樂，難得大拇指眾文友並沒有嫌棄。或者我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不喜歡隨便發言，友人長篇大論的時刻，突然插嘴，更覺得禮貌不週，反正自己的意見也不值一哂。和你面對面又是另一回事，也許我感到比較鬆弛，可以口若懸河。排版前後，我們會相約看一部電影，散場之後，又到附近的食肆共晉晚餐，趁機交換觀後感。
那些年頭，我默默地創作，只為滿足心靈的需要，並不期待回饋，你對我的文稿很少提出意見，只是有一次你來我家作客，擺放碗筷的時候，你忽然傳送鄭臻教授的一句話，說我新發表的小說有進步，我都入了你數，暗自感激你的鼓勵。人事恆常流轉，不久我因事離開大拇指，再過幾年，我認識了夥伴，追隨他到海外，與你更是愈離愈遠。聚在一起兩人多話，分隔異地各有各忙，也不指望保持聯絡，只是我初到貴境，展現在眼前的盡是新鮮，又懷念過去寫作的歲月，禁不住提起筆向香港的友人報告近況，你也列在我的名單，完全是單程路，沒有打算買來回票。幾個星期之後，想不到接到你的回信，內容已經忘記，這些年來從灣區移居到多倫多，輾轉再遷徙到大溫區，丟掉了你的信，自然振振有詞，依然記得你說短柬是站在郵局的櫃台寫的，可能你對這段飄忽的友誼，也不知道怎麼處置。每年我都回港探親，有時也會找你出來聊天，倒不感覺生疏。然而進入大學之後，功課日益繁重，有一段時期還半工半讀，應付功課佔據我大部份時間，別提社交，和你也就斷絕來往。多年後再重聚，你提到我曾經山長水遠到馬鞍山探望，對我這個完全沒有方向感的人，可說是個奇跡。生活裡我不也是沒有穩定的指標，跌跌撞撞，竟又走過一大段路。
其實不止是你，和《大拇指》的文友也失散多年，直至也斯去世，許迪鏘發佈消息，各散東西的文友又在虛擬的書頁串連起來，譬如收集在草葉的朝露，需要一段死訊來換取團圓，也不知道是否值得。在集體電郵你點名尋人，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似乎也有一點重量。我對電腦科技一直抱持觀望的態度，然而透過不存在的紙張，竟又可以再與你神交，電腦在我心中頓時增加斤両。你已經退休，過着淡薄的生活，現代詞彙經過嬗遞，你也由住家男人演變為宅男。一年倒有好幾次，你會陪伴愛妻出外旅遊，有一年臉書傳播你的壽辰，我寫了一封短柬向你道賀，順便問你怎麼慶祝，你回答說次子也想替你做壽，然而長子剛巧出外公幹，待他回港大家才一起出去吃一頓飯，三言兩語，我感染到溫馨，很為你高興。和大拇指重聚前，我要求先與你見一次面，你也沒有反對，到港後，我又乘搭火車長途跋涉到新界，在大圍轉了車，一大綑一大綑樹球自車窗外向我拋送，我飽覽綠意，忽然妒忌你住在世外桃源。和你約在車站見面，臨時才想到沒有相約配戴記認，不要緊，你慢條斯理從隧道那邊走來，我一眼又把你辨認。記取生活營那年，你來車站把我認領。以後每次回港，我們總會相約出來見一次面，有時候和大夥兒分手，與你走一段路，仿似十八相送，也不知是你送我，還是我送你。近年你學佛，我心裏若有困擾，向你請教，倒覺得茅塞頓開。最近偶讀胡蘭成的〈文字修行〉，這篇名很有意思，只是他提到和尚坐關佛菩薩，卻又忘不了鶯歌燕語，也不知道他的聖諦與識障是真心還是假意？或者見面時可以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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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繆爾約翰生說：「生命的樂趣，沒有比友誼更加崇高和尊貴。」然而友誼也可以分門別類。執著話筒各據一方推心置腹數小時是其一，長久不見，重聚時撿拾絲線再續餘韻是其二，和你的接觸應該屬於第三類。在也斯家相遇，也不過是點頭之交，記不得怎麼會走在一起看電影，甚至相約聽音樂。那段日子我喜歡在大會堂低座留連，看到海報上宣傳精采的音樂節目，想起你是同道中人，回家後打電話問你可有興趣，買票時就預你一份，到時到候約在音樂廳入場處等候。我們說話不多，話題總離不開大拇指，沒有旁及其他。中場休息，有時你甚至蹓出去看預告節目。銀幕上的鏡頭我可以貼身看到推拉，樂器發出的抑揚頓挫我始終追趕不及，那年在挪威聽格里格竟然淚流滿面，只能算是異數。閉目陶醉在似是而非的美好氛圍，只要演奏者沒有走音，我已經認定是傑作。談不上甚麼心得，音海茫茫，有個熟稔的人坐在身畔，忐忑的心總算有點着落。曲終人散，也沒有想到去咖啡館小坐，踏上行人天橋，巴士是你的陽關道，電車是我的獨木橋，就這樣分道揚鑣。
和你溝通，是透過大拇指的文字，那段日子儘管與你經常碰面，更似神交。
我這個人遲熟，發現早萌的智慧，總是嘖嘖稱奇，你讀中學時已經寫書評，幾乎想把你比作莫札特。後來讀楊牧第一本詩合集，知道他十六歲已經發表〈歸來〉，說流浪的往事，似乎未到二十歲，已經背負感情的重擔。楊牧說得好：「…我設想曾經有一段不長不短的日子裡，我在尋覓着甚麼，在意志和想像世界裡『流浪』，直到若有若無地捕捉到了詩，似乎是一種喜悅，乃以詩為歸宿，彷彿的情緒稍稍減輕…」。那麼，你初在大拇指刊登散文，進展為凝煉的詩，也是很自然的事。陸離在《香港時報》編「文與藝」版的日子，你還左手寫專欄，右手寫小說。你在專欄裡列出一張讀書清單，只讓我感到你思想的淵博。由聶魯達的文字，你學習睜開眼睛，從生活瑣憶窺見命運脈搏、土地、詩和雨。狄福記錄的荒島歷險，又向你顯示人們怎樣可以從無到有，積聚數千年來的經驗，自漁獵幹活，經過畜牧生涯，到達稼穡階段，努力改善生活，已經記載了歷史和人類文明。文化裡經常有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交替，休謨指出重要的不是誰勝誰負，而是一種態度，隨時需要從新的思想出發，給作品新的啟發，切合現實需要。艾略特更指出衡量別人的文章時，不要單看作者的句子有別人的影子，應該從整個作品看作者的結構和素材，批評人本身也需要對傳統和時代有所認識。你看，讀你的文章時做的筆記，已經和你暗中對談。
分析之外，你也發揮說書人的本領。我喜歡自詡為小津安二郎迷，《東京物語》看過不下十多遍，你提到其中一幕，兒子在母親的葬禮中跑出屋外，怕聽殯儀音樂，喧嘩聲中只覺得母親的形象在心間縮小，這一幕在我腦中竟是一片空白，你令我反照自己，並不是想像中的細緻。專欄本來是七個大拇指群策群力，後來你自立門戶，繼續介紹諾曼謝威遜的《真正朋友》、尼古拉斯雪林的《威利波殊的報告》、卡夫卡給父親的信、布萊希特的《伽利略傳》、漢力波爾的《蒼白的安娜》和加西亞馬奎斯的《世界上最英俊的死者》，都不是信口開河的賣弄知識，有感而發寫成擲地有聲的文章，如果修輯成書，捧在手裡重讀，別有一番滋味。
早在大拇指，你已經與讀者分享看書的情趣，深受五叔薰陶，你自幼便愛書，特別喜歡文學、歷史、美術的書籍，往往拋下書包便展讀散文和小說，一往情深。三年後在一首名叫〈夜讀〉的詩裡，你又把讀書比作「銜來遠地的濕泥 / 翩翩想飛回去 / 記憶彷彿 / 築不起完整的瓦片」，你並沒有背叛書本，只是看得更透徹。還有這一段：「傳說的故事 / 屬於書裡面/ 淡淡的風景 / 雨下到那時呢 / 響起滴滴的聲音 / 紙上不過出現 / 斷續的浮影 / 讀到最後的句子 / 依然想不起 / 遠地的友人和書信。」盡信書不如無書，你遊走在書與街道之間。而當「無數的水光在夜色裡 / 滑入星群」，你不慌不忙完成一百七十二行的史詩。你已經不再寫詩，移居新世界後，想是適應新生活，你沉默下來，聽說只偶爾用英文寫作，倒拿起攝影機學藝，近日你又執起筆來，雖然寫的都是定居城市的人和事，依然小心考證，把新世界當作書本閱讀。
良風有迅，書話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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