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結月光光》：Guilty Pleasure 算這種

由拍攝獨立電影出身的 David Gordon Green（曾被影評人高舉為「下一個 Terrence Malick」）與編劇兼老友 Danny McBride 主理的「月光光三部曲」，對於十分喜歡 John Carpenter 及其簡潔俐落的《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的我而言，總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即便見證過 2018 年首集拙劣的導技、續集毫無道理的瘋狂，我依然沒有被 Green 眼中的 Michael Myers 所嚇退，仍然買帳。直至看完終章《了結月光光》（Halloween Ends），我開始明白這份矛盾的觀影樂趣（明知電影水平參差也得承認看得高興），是來自編劇勇於創新的玩味精神，以倫理道德的角度編寫 Laurie 和 Michael 的恩怨，擴展虛構小鎮 Illinois 的社區面貌。

作為三部曲的收結，《了結月光光》大膽地加入一個文質彬彬的新角色 Corey，登場便架著一副書呆子專屬的粗框眼鏡，樣子敦厚，為一個富有家庭看顧小孩。跟上集 《月光光殺清光》（Halloween Kills）以追捕 Michael 的警察故事為開首截然不同，Corey 沒有親身對抗 Michael 的經驗，也不是英勇善戰的人物，而是一個被誤解成冷血殺人犯的 outcast。隨著電影奏起 John Carpenter 縈繞不斷的主題樂曲，看見一個又一個的萬聖節南瓜破繭而出，預示 Corey 將被捲進「月光光心慌慌」的夜色裡，成為 Michael 的替身與犧牲品。

電影延續上集充滿敵意的社區氣氛，將焦點放在出獄後的 Corey，他被社會集體唾棄，迫使他產生殺人洩憤的惡念。而理應是系列的反派主角 Michael，待到電影的第二幕才於暗角隱約出現。這點為《了結月光光》的砍殺帶來變奏，戲中的受害者不再可憐，包括經常假公濟私的警察、煩厭且功利的醫院護士、一班恃強凌弱的少年，連電台 DJ 對 Corey 也是不懷好意，他們被編劇塑造成極不討好的人物，令 Corey 的殺人行為變得可以接受，甚至有種反英雄、對抗有毒社會的意味。

《了結月光光》從不缺新鮮妙趣的點子，例如 Corey 初次戴上面具闖入寬大的豪宅行兇，女人見狀隨即逃跑將玻璃趟門關上，留他在屋外拍門叫打，最後要靠擁有非人類特質的 Michael 替他善後，讓他們產生一種怪異的對比和互助關係，也遙遙向 Michael 高明的殺人手段致敬；當正式成為殺人犯的 Corey 與 Laurie 的孫女不理世俗地相戀，兩人於公路上相擁風馳電掣，導演刻意模仿王家衛的《墮落天使》和 David Lynch 的《妖夜慌蹤》（Lost Highway）經典的馳騁影像，伴隨電子樂團 Boy Harsher 迷離誘人的音樂〈Burn It Down〉，以短短幾鏡展現反派的性感魅力，為人物從陳套的故事帶來解放，也為導演自己帶來短暫的自由，不求敘事，只為營造一份反常的浪漫氣氛。

可惜的是，當《了結月光光》要將偏離系列劇情的 Corey，連結至 Michael 與 Laurie 糾纏半生的宿命，編劇處理一如上兩集般粗疏。末段 Laurie 因為生無可戀而企圖自殺/假裝自殺餌誘 Michael 出現，兩個行為都缺乏鋪排，Laurie 一下子變得過於脆弱/神通廣大，教人無法入信。後來編劇刻意安排 Laurie 墮進起初 Corey 無辜被當殺人犯的處境，遭孫女誤會自己殺死了 Corey。正當我在驚訝這個發生在影片末段的衝突難題，編劇要如何解決時，電影竟安排 Michael 突然現身，便消除所有的戲劇危機——由他親手殺死尚未斷氣的 Corey，抵消 Laurie 的罪行；孫女與 Laurie 聯手殺死 Michael，達到和解。不僅設計草率，也白白將 Corey 的心理變得扁平，淪為召喚 Michael 的犧牲品。

所以說，《了結月光光》的優點和缺點是互為一體的。Green 目標清晰，要為系列帶來新鮮感，故創造一個全新的人物，企圖透過誤入歧途的 Corey 對照神秘、被驅逐的 Michael。所以 Green 才會模仿原作 Michael 弒親的段落，以短促的主觀鏡頭拍攝 Corey 拿起廚房刀砍殺母親，暗示兩者的共通性。惟獨這意念先天已注定失敗，Michael 的本質是一個絕對邪惡的個體，缺乏人類的情感與生理反應，不可能跟本性善良的 Corey 形成有機的鏡像關係。

結果，《了結月光光》被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割裂成兩部電影——首先是一個講述青少年犯罪的愛情故事，類似 Terrence Malick 的《窮山惡水》（Badlands）；然後是殺人魔 Michael 苦苦糾纏 Laurie 的恐怖故事——致使它成為一部不完整的作品。

不過單論直觀的觀影體驗，這個不完整的終章，情節卻處處教人驚喜，譬如開場序幕宛如希治閣電影的精心佈局、跳出砍殺系列框架的少年故事、冷幽默的細節，我能從中感受電影人在創作過程中，頭腦不斷打轉，尋求突破，以及他們有意違背觀眾期望的勇氣。

看完電影我帶著這份複雜而矛盾的心情離場，一方面承認它劇本上的缺失，另一方面又很享受它的創意。或許，這就是所謂的 guilty pleas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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