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比力克逝世 25 週年】《大開眼戒》：TOTALLY FUCKED UP

（編者按：今年是美國傳奇導演史丹利．寇比力克（Stanley Kubrick）逝世 25 週年，香港有院線以「大師之『癲』」為主題策劃放映節目。不過與其將寇比力克的才華歸論成脫序亂調的癲狂，不如認真探問電影迷離的背後，他對複雜人心的獨到見解，也許更有觀看的意義。影評人安娜聚焦其最後作品《大開眼戒》（Eyes Wide Shut），探尋電影的真貌。）
1999 年 3 月 1 日，寇比力克把接近完成的《大開眼戒》拷貝，放映給兩位主角——湯告魯斯（Tom Cruise）、妮歌潔曼（Nicole Kidman）——以及華納兄弟的高層觀看；六日之後，寇比力克在睡夢中離世。作為寇比力克的最後作品，《大開眼戒》許多方面都滿具傳奇性（例如電影的拍攝時間橫跨三年，實際拍攝日數竟長達四百天，列入健力士世界紀錄），然而，雖然寇比力克的名氣在他故後廿多年仍然不衰，但《大開眼戒》始終難說得上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論膾炙人口的程度，以及對流行文化的影響，《大開眼戒》就遠不如《2001 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和《發條橙》（A Clockwork Orange）了。如同大部份寇比力克電影，《大開眼戒》初推出時，也引起過不少爭論和兩極反應——當中自然有不少是圍繞電影挑戰尺度的裸露和群交場面。過了廿五年，如今回看，片中的話題性和所謂聳人聽聞的性愛場面，已沒有太多需要擁護或者駁斥的必要。《大開眼戒》，一齣不知應該說是被祝福抑或被詛咒的寇比力克電影，我們今天可以更加認得清楚它的真正面貌嗎？

《大開眼戒》是一部相當離奇、迷樣的電影，它的曖昧性比起素來以「令人摸不著頭腦」見稱的《2001 太空漫遊》，有過之而無不及。《2001 太空漫遊》對於未來、外太空、未知的宇宙領域和生命體都有想像力肆意奔馳的描寫，電影的確玄妙、神秘，但片中寇比力克對於人與科技、文明發展的觀點，其實並不算太過深奧。人終歸為因自身的劣根而濫用科技，甚至被過度發達的科技和未知力量反噬，大概就是《2001 太空漫遊》的基調。但《大開眼戒》不是這一回事。電影寫一對生活優裕、養有一女的夫婦，丈夫 Bill 因為妻子 Alice 嗨大後爆出的一個出軌念頭，令他流連夜色紐約，神差鬼使地遇上各式奇異人物，最後更抵達一座在開幪面裸體派對的古堡。《大開眼戒》的故事雖然不停來往於夢與真實之間，好些場景事後回想往往疑幻似真，但比起《2001 太空漫遊》，《大開眼戒》倒沒有任何超自然或超現實的事情發生。《大開眼戒》之所以會令人疑惑，更多是來自它的風格和拍法，令觀眾不知該如何應對。寇比力克早在六零年代尾已經想改編《大開眼戒》的原著小說《夢的故事》（Dream Story，是寫於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奧地利作品），他最初的構想，是希望把故事拍成兼具荒誕與沉重的喜劇作品（調子上似乎會比較接近寇比力克寫核子危機的《密碼 114》Dr. Strangelove）。寇比力克早期其中一個男主角人選，竟然是活地阿倫（Woody Allen）。現在我們看到的《大開眼戒》，相信沒有人會用「幽默」或者「有喜感」去形容。不過，《大開眼戒》在情感調子上也不是毫無懸念的擺到光譜的另一端。更多時候，《大開眼戒》的情緒氣氛，是處於一種模稜兩可，難以指認的狀態。我傾向相信，這就是大多觀眾會在《大開眼戒》面前感到迷惑的主要原因；比起《2001 太空漫遊》的星際異象，《大開眼戒》那些眉頭眼額更加令人坐立不安。

蘊藏歧意與不確定性的細節，在《大開眼戒》片中俯拾皆是。當中最有代表性、堪稱全片矛盾結晶的片段，就是電影結尾的最後一句對白。嚴格來說，是最後一個字；Alice 對丈夫 Bill 說，「Fuck」。
經歷了兩個在夢魘中死裡逃生的晚上之後，Bill 在黎明時分終於平安回到家中；在睡意仍酣的 Alice 身邊，崩潰哭泣的 Bill 對她說，我會說出一切，坦白告訴你我經歷過的不思議險象。翌日，Bill 與 Alice 履行對女兒 Helena 的承諾，帶她去玩具店買聖誕禮物。在玩具店內，Alice 顯得異常平靜，甚至主動在言談間安慰驚魂未定的 Bill。Bill 祈求「永遠不變」，Alice 反而著他不要說「永遠」，因為這個字，使她害怕。最後，Alice 不掩飾的說，她愛他，而現在有一樣必須盡快要做的事。Bill 問，是甚麼。Alice 答，Fuck。電影停留在妮歌潔曼的臉上再多半秒鐘，就馬上剪接到黑畫面，全片完。
我手邊有一套華納推出的寇比力克藍光套裝，裡面的《大開眼戒》附有中文字幕。Alice 最後的那一句，它是譯作「上床」。字意上，這是沒有錯的，但若說到對電影深一層次的理解，我會說這譯法，會令觀眾偏離了電影的本意。這不是咬文嚼字；如何領會這一下「fuck」，是閱讀《大開眼戒》的其中一個關鍵。

在電影之前的其他部分，當 Alice 向 Bill 回憶她的性幻想，以及述說剛剛發過的群交春夢時，Alice 都是用「make love」這個相對溫柔和有親密感的字眼。Alice 在最後一句換上「fuck」，絕對是故意、有意識的選擇。比起「make love」，「fuck」更加原始粗野、具挑釁性，混雜了未經稀釋的性慾和肉體搏纏。在國語的情況下我不知怎譯了，但要是廣東語的語境，這句只能翻譯成「XX」。認真地，試想像一下，妮歌潔曼在電影最後面對湯告魯斯，不說做愛，不說上床，而是說，XX。
我們該怎樣去理解 Alice 的這個舉措呢？同時值得留意的，是妮歌潔曼在這段對話中的演繹。這裡，妮歌潔曼的神情和唸白，不無半點調侃意味。在她刻意地拖長和緩慢說出的語氣中，你可以察覺到一絲絲頑皮嬉戲。Alice / 妮歌潔曼真的是百份百認同她所說的一切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她卻又不是完全的敷衍。比起電影中的任何一個時刻，結局一幕的 Alice 更加有能力清楚表達自己，更加願意去主導這段婚姻關係的溝通。
你可以說，Alice 的結語，是一種虛無、犬儒的放棄，讓官能的性慾滿足掩蓋一切兩性之間有意義的連繫。不過，我卻更願意去相信，Alice 的「Fuck」，是一片絕望和未知之中的樂觀試探。不過份糾纏於過去，也不因未來而誠惶誠恐，一切的關注只有目前，只有這一刻，於此，全心全意地「Fuck」，又有何不好呢？

在《大開眼戒》原初的劇本，結局的寫法相去頗遠。首先場景是設在 Bill 與 Alice 的睡房，而不是玩具店。在原來劇本中，Alice 與 Bill 互述心跡後，Alice 最後的結語不是「Fuck」，而是「我們不要展望未來」（We should never look into the future.），然後女兒 Helena 走進來，在他們床上繃繃跳跳。原來劇本的寫法，相對上就比較直接、不含糊，洋溢一種溫馨、和解的氣氛。現在拍成的版本，卻就冒險和弔詭得多了。

不過，我不以為這是寇比力克故弄玄虛，反而，這是他對於複雜的人心，一個謹慎、反覆思量下得出的結論。早期及中期的寇比力克，份外冰冷，顯得創作者高高在上。《大開眼戒》的結局，倒見他流露一點點對凡塵俗世的憐憫和積極，得來極不容易。Alice / 妮歌潔曼的「Fuck」，是寇比力克留給電影和世界的最後告別，對於素來喜愛尖刻譏諷的他來說，也是相當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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