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薄餅》：跑遍世界的愛情歷險記
《甘草薄餅》（Licorice Pizza）是 Paul Thomas Anderson（PTA）少有重用新演員的喜劇作品。一改過去仿效偶像 Robert Altman 的群像電影作法，也不炫耀星級演員的演技，找來兩個在電影圈名不經傳的新人（導演的朋友）擔任主角——PTA 老拍檔 Philip Seymour Hoffman 的兒子Cooper Hoffman、搖滾姊妹組合 HAIM 的成員 Alana Haim。新鮮的選角暗示了本片的遊戲性質，如同莫名其妙（與 70 年代興盛的黑膠唱片連鎖店同名）的片名，將小眾的甘草與廣受歡迎的薄餅並置，充滿玩味之餘，也引人遐思電影有甚麼乾坤。
主角 Gary 是個 15 歲的童星，在學校拍照日遇上比他大至少 10 年的 Alana，她向經過的學生逐一遞上梳子和鏡，卻一直沒人理睬。直至 Gary 成為第一個與她搭話的人。這個愛情片必備的 meet-cute 發生在電影開場，設計簡單，讓能言善道的 Gary 直接向 Alana 示好，也讓尖酸辛辣的 Alana 向 Gary 表明兩人的年齡差距，彼此言談間一來一回，像打乒乓球般來回角力。PTA 以左右反覆推進的影機活動及一下正反對剪，凸顯他們之間的主導位置不斷游移，鮮明地標誌這段即將萌芽的愛情的障礙，源自廿多歲的 Alana 在成年與未成年之間的拉拉扯扯。
這點驅使《甘草薄餅》透過異常密集的戲劇性情節、省去橋段之間的緩衝及鋪排，迫使 Alana 持續徘徊於成人世界與率真任性的少年天地（電影確實地設計了一個專屬少年的展覽會場景）。在決定是否接受 Gary 的追求之前，她首先要認清兩個世界的核心，選擇適合自己長留的地方、一個適合自己的人。
PTA 聰明地以幾次的奔跑貫穿枝節繁多的故事，進出兩個世界的極端。由 Gary 在氣氛歡騰的展覽會擺攤，無故被警察拘捕，帶到不屬於他的暴烈世界（他被誤以為是殺人犯），Alana 奮不顧身追著警車狂奔，後來帶他跑離危機四伏的境況；到 Alana 被縱情享樂、失常的荷里活明星（由 Sean Penn 飾演影射 William Holden 的影壇老將）帶去危險的飛車表演，Gary 同樣飛奔營救她，回到二人「美國夢」的起點，躺在那張徒具投機意義、失去性暗示的水床。兩段奔跑強調他們的純真，為對方著想，沒摻雜半點私念利慾。
若然奔跑是推進人物成長及表現情感的關鍵，那麼在電影中段，Alana 駕著無油的貨車在半山倒車逆行，節奏放慢，則是一段給她和觀眾沉思的段落，正視 Gary 的衝動和稚氣。這是《甘草薄餅》遠比外表看來成熟的地方。愛情除了是在火海裡伸出雙手拯救對方、共同歷險，還需要思想上的接通，唯有這樣才值得掏出真心去愛。
因此，結局 Alana 和 Gary 不約而同地想起對方，才是真正愛情的開始。Alana 在見證代表「成熟的大人」的政客的表裡不一後，拒絕加入世故的現實世界，跑回象徵夢想和童趣的彈珠宮；Gary 在失去 Alana 後日漸失落，渴望與她重修舊好，跑去象徵社會和嚴肅的競選辦公室，兩人也為了尋找對方而奔離自己所在。電影刻意切入他們昔日的奔跑鏡頭，平行剪接雙方的行動，確定 Alana 與 Gary 對彼此的情感和想法也是一致。最終二人於戲院下邂逅相撞，場面既夢幻也滑稽，為這段愛情寫下完美的總結。
PTA 過往的愛情作品《私戀失調》（Punch-Drunk Love）和《霓裳魅影》（Phantom Thread）重視劇本結構，人物與橋段環環相扣，前者是一個為寂寞男人紓憂解困的超現實狂想，後者則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病態愛戀。相較之下，PTA 在《甘草薄餅》放下對故事人物的控制，少了目標計算，多了一份脫離戲劇常規的自由。他在訪問坦言 Cooper Hoffman 和 Alana Haim 經常即興演出，令本來構想的電影消失殆盡，這或多或少造就影片的青春氣息，卸除束縛。
眾所週知，PTA 是菲林攝影的忠實信徒，《甘草薄餅》毫不例外是以 35mm 柯達菲林拍成的作品。我有幸在今年的 1 月，於倫敦中心的 Picturehouse Cinemas 觀賞經過沖印放大的 70mm 版本。那是我在英國看的第一部電影，也是首次觀看放映 70mm 菲林的電影。現在回想，銀幕上開場和結尾的螢綠字幕、異常響亮的影片聲軌、在明亮的段落特別顯眼的菲林顆粒、Harriet Sansom Harris 飾演的試鏡經紀的瘋狂神態、轉換菲林時畫面的跳動，一切都將我從現在帶回那一夜。連那張能夠向後躺平的梳化布椅、地上的爆谷碎，也鮮活地印記在腦海，是一場徹底的電影經驗。居家的串流平台再好，也難以締造如此深刻的回憶。
以後，每當我想起《甘草薄餅》，便會想起倫敦的夜晚，記起我將口罩脫下，掛在手上，滿心期待進入未知的電影世界。這是我永恆的夢，而他們曾使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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