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實驗室｜關於老物》第五大道的炫耀美學：從舞卡到仕女盒，揭開鍍金年代的階級儀式場
最近在重溫美劇《鍍金年代》（The Gilded Age），故事發生在19 世紀末的紐約，在地的傳統名流家族和新興資本家們的上流爭鬥，有點像簡奧斯丁的小說加上甄嬛傳宮鬥情節，即便是歷史古裝劇，但劇情很貼近我們：在那些默許社經規則裡，愛恨情仇，一樣不缺。
這齣戲特別聚焦在第二次工業革命後，（大約1850年前後），新興企業巨鱷（簡稱新錢）像龍捲風一樣兇猛，什麼鋼鐵大王、礦場壟斷、石油大亨等等，在當年都是新晉的階級躍升者，他們模仿老貴族，（簡稱老錢）的吃穿用度外，創建更金碧輝煌的宮殿，舉辦更奢華的宴會，將自己的階級鍍上金。
新錢的鍍金場面有哪些？什麼物件背後藏有階級野心？
鍍金場景：紐約第五大道豪宅辦的派對
新錢豪宅的建築立面同常是義大利文藝復興式和巴洛克的結合，時常摻了點英國哥德風的尖塔或古典圓頂。進門後更是令人驚嘆：帶有巴洛克恢宏大氣的大理石柱支撐著兩層高的大廳，配有一座華貴的巨型旋轉樓梯，扶手以精美的鑄鐵雕打造，立著幾尊博物館才有的羅馬女神像。
穹頂請私人畫匠鋪滿彩色神話，牆面上點綴用的洛可可式立體雕花飾會被金箔覆蓋，或掛著從巴黎拍回來的油畫。女主人會親自挑選窗簾與壁紙的紋樣，最好是巴黎最新樣本冊裡的圖案，或是從歐洲訂製整批運回，家俱家飾也一定要洛可可風，或乾脆收來真正的法國古董，每一件都是新錢們拼湊出歷史，藉此繼續傳唱的家族事蹟。
他們在曼哈頓搬演皇宮。私密的空間通常隱藏在二樓，例如男主人的私密書房，裡面裝修的色調為木質調的沈穩，書架裝滿昂貴的皮革藏書，沙發是英國進口的深色皮革 Chesterfield ，鉚釘穩穩當當整整齊齊；大型書桌的抽屜一定是上鎖的，桌上整整齊齊擺好沾水筆、墨水台、黃銅信件架、雪茄菸灰台等配件；講究的訂製酒櫃裡面放著陳年佳釀，壁爐火光打在酒櫃的水晶瓶上折出幾道棕金色光芒。這個房間是只有重要客人可以進入，是商業對奕或家族聯姻的密室。至於女主人所擁有的「自己的房間」，這可能是她們唯一可以放鬆喘口氣的地方，只有隨身仕女可以進入。
重要晚宴時，樓梯上會鋪好紅毯，扶手上裝飾著鮮花。女主人或家族女兒會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讓賓客抬頭看她們緊跟巴黎潮流的華服，和一套又一套的巨型珠寶，像是恨不得在臉上紋上我最有錢一樣，而晚宴的珠寶組：耳墜、項鍊、手鐲、髮式、別針一都不能少，每走下一個階梯都是一段預演，為那天的生意談判或和某個歐洲貴族會面，一絲不苟地熱身。
宴會廳是整個曼哈頓上流區乃至全歐洲的時裝秀場，璀璨的水晶吊燈和大型鎏金鏡面相互輝映，將富麗堂皇閃爍成好幾倍，這裡是派對的主舞台，樂團演奏著華爾滋暖場，賓客們相互寒暄交頭接耳，拖著音盤的侍酒僕人穿梭在其中，好不熱鬧。
想像一個場景：突然間樂曲轉慢，燈光轉暗，全場鴉然無聲，演出要開始了——家族裡適婚年齡的女兒在聚光燈下緩緩出現，這是她即將登基為儲君的加冕儀式，從小培養的才藝就此刻被眾人檢視；邀舞的男賓早「被」預選好，通常是有望聯姻的貴族後裔，接著眾人才會依照安排接連起舞，這裡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女主人的精心策劃，展演、攻防、觀察、較勁都在暗流湧動，明著暗著。
我有收藏當年的舞卡，是一個小型的隨身筆記本，上面記載的就是什麼時間要和什麼人跳舞，現在看來，有些古裝劇裡的隨意邀舞，好像不這麼寫實。
女賓們在燈火搖曳中旋轉，裙擺層層展開如花，男人們則散布在舞池邊，在閒聊中衡量著誰跳得有教養、誰又配得起聯姻，或者轉進吸煙室，配著酒水、點起雪茄，股票的價碼就混進菸裡散開，他們在閒聊裡下起商業大棋，在酒香的掩蓋下篩檢賓客；此時的宅邸就是一口翻燒的鍍金熔爐，誰能站得長，誰就熬得出金子。這些不只是炫耀，是新錢力爭上游的招式，他們要張揚，要吶喊，要浮誇，因為現在就是革命。
但第五大道再金碧輝煌，也困不住新錢的野心，他們要的是再撕下一塊塊新的地圖。
鍍金場景：遠洋航行
相較於老錢愛鄉間別墅，新錢更愛各處旅行，就像朋友問你週末要幹嘛，你輕輕說一句：「跟我爸媽去英國打高爾夫，不知道排不排得到。」或者「瑞士馬特洪峰滑雪吧！習慣那裡的廚師了。」
對新錢而言移動到另一個地方是為了要跨州管理企業或結盟，比較像是要征服領地，要擴張勢力範圍，要拉攏或收割更多財富和資源，更近一步跨張可能是是冬季南下，搭船橫越加勒比航線，把島嶼港口變成下個貿易據點，跨大原有別版圖，可以說哪裡有錢就往哪裡走。
他們通常會包下頭等艙，在上船前就待在頭等艙候船室裡，裡面有精美沙發、講究的桌子、鏡面梳妝區，氣派程度像是一家私人俱樂部。行李工會將行李搬至私人通道旁，主人只需在候船室喝著茶或酒水，等候登船。雖然有人服侍，但行李箱可是重要的標籤，高端旅行箱會請專人設計，除了一定要很大很重，「堅固」是第一階段的必要條件，但畢竟新錢要帶著身份地位在裡面，該有的行頭也一樣不能少。
在箱子外加裝木條強固結構，上加皮革或防水帆布，角落一定要用金屬包邊，不能粗糙，鎖頭也是要穩固且講究到像豪宅的門鎖，沒有家徽的也沒關係，Louis Vuitton 或 Goyard 會替你訂製花紋，上頭手寫你的姓名縮寫，再貼上船票和目的港口的標籤，從碼頭到俱樂部，都有人一眼看出屬於你的分量。
船艙裡面有會客室、主人臥室、書房、小廚房等配置，什麼礦場買賣、油田轉讓併購、鐵路聯營協議之類的決定可以直接在旅行中談論，不浪費一丁點時間，而他們會使用可攜式折疊寫字台，通常比普通桌子還講究，多是昂貴木材製成，邊角鑲著黃銅條，攤開後是一塊斜坡式的皮革書寫面，配置墨水瓶和筆架，斜坡下方還暗藏抽屜，專門收著印鑑或機密文件；僕人會在一旁準備好蜂蠟，等主人簽下下一筆礦場轉讓，或啟動一個城市的建造計劃，而加勒比群島的港口、倉儲、蔗田與糖廠，便是此類旅行中的重要攻佔目標之一。
同行的女主人和家眷也有自己的房間，男人在艙內談合作，太太小姐們在房間內刺繡讀書。行李裡必定有一只精緻的縫繡盒，打開後是柔色線軸、各種用途的針、針插、銀製小剪刀、頂針，甚至還藏著修指甲的小工具和墨水瓶，方便她們寫信。
到了夜裡，女人們會換上較輕盈的晚禮服，戴上閃耀的珠寶，她們的行李裡有必帶的仕女盒——那是盥洗包、化妝盒和珠寶盒疊起來的行動梳妝台：打開來後就是一面鏡子，各式瓶罐分門別類放著保養品、香水和化妝品，下層則是收著寶石胸針和項鍊的隔間，隨時打開，就戴好尊榮和體面。
星空下，頭等艙位的甲板變成舞廳和沙龍，在音樂流轉中，空氣裡漸漸飄過熱帶國家的憨熱甜軟，長裙隨船速滑動，燈光落在威士忌與香檳之間，一場漂浮的商業殖民夜宴。
鍍金場景：南美洲港口
船一靠岸，新錢們不急著下船，僕人先把行李穩穩送往招待住所，他們才乘坐馬車前來，宅邸在可攻可守的半山腰，是一座半歐式混合南美風格的建築。主人通常是歐洲貴族後裔的糖廠主人或者握有碼頭權的白人地主。緊接著就到了迎賓晚宴，桌面鋪著乳白色桌布，中央擺了一排銀製燭台，造型從女神維納斯到神話戰馬，桌上不可少的還有天堂鳥點綴的花藝裝飾，旁邊放著幾個冰雕製成的水果塔，底下以銀盤接著。僕人們身穿整齊劃一的制服、佩戴白手套，在每道菜之間有條不紊地更換搭配的餐具與酒杯。餐後，男士會前往吸煙室討論當地的稅務或法規，女士則前往沙龍聽聽音樂，就早早休息。
吃完早餐，僕人們備好一列馬車，新版圖的攻佔正式開始。男士們上午的行程是參觀碼頭，他們身著輕便亞麻襯衫與淺色長褲抵擋酷熱天氣，望著碼頭上準備送往世界各地的木箱，裡面裝滿西印度群島的糖、可可、菸草、咖啡豆、香料和礦石，交頭接耳地收集著保險和稅務情報，一邊記下運費價格與碼頭設備，每一步的觀察都是暗中的試探，誰的貨卡在岸邊、工作人員效率如喝、卸貨的速度順利與否，這些都會變成談判時的籌碼，時不時拿起懷錶看看，它是時計，財富象徵，也是一枚商場戰績的勳章，為此每個決策要快要狠要準。
女人們則在藤製遮陽棚下喝茶，除了打扮，還會先比拼一輪新訂制的縫繡盒，眼裏心裡較量著。聊天中帶過昨晚誰帶來的珠寶款式最特別、誰的禮服布料來自巴黎、誰的髮飾最費工，語氣輕柔禮貌，心思卻鋒利如針，衣料與飾品背後代表的是各家財力厚度與品味輸贏。這是當年女人軟性的刺探，在糖漬的水果和花茶中，一針一線繡著家族的網。
中午，眾人帶著早上的算盤，再度回到於大宅的戶外長桌，僕人們送上涼菜與煙燻魚排，冰桶裡是來自法國的白酒；飯桌上的話題混雜，有人提到碼頭稅會再調，有人則含笑問哪位小姐會在晚宴彈琴。下午時分，男士可能會去參觀糖廠或繼續在書房裡下著跨洋貿易的棋，女士們則戴上異國風情的帽子與相對輕便的衣衫前往海邊，撐開蕾絲洋傘不容陽光玷污瓷白的肌膚，有人拿著母貝望遠鏡觀浪，有人朗讀名作，有人打開小巧寫字台寫下當日感想，看起來很悠哉，但心思意念堪比浪潮湧動。
回到大宅，新一輪派對展開，只是這次的主角換人當了，而這座島嶼，就在這樣一場場時差錯位的聚會中，被悄悄地攻下了。
那時候的社交是為了證明他們的身份地位，無論血統是真金還是鍍金，都是屬於上帝偏愛的人，而現今社群媒體上的炫耀文，不也同樣在說：大寫的我，在這個圈子裡比金子還亮。
鍍金年代的奢華，不只是炫目表象，而是一場階級革命的舞台劇。新錢們用建築模仿血統、用宴會編排身分、用旅行拓展版圖，將資本化為儀式，將生活化為攻防。他們深知：「顯得像誰」往往比「是誰」更重要。每一場晚宴、每一只行李箱、每一張舞卡，都是他們鍍金之路上的工具與宣言。這些看似浮誇的舉動，其實精密得像商業戰略，華服與珠寶背後是算計，沙龍與刺繡中藏著聯姻與資本的排兵佈陣。（推薦閱讀：跨界實驗室｜關於老物》從屬於「他」的她，到屬於「她」的她｜從畫面與器物，看不再是附屬的女性身姿）
而當我們回看今日的社群媒體、炫富貼文與社交儀式，會發現人們仍不斷在虛擬第五大道上模擬那場階級劇場。我們換掉了宅邸與舞會，取而代之的是演算法與推薦流，但那股渴望被看見、被認可、被區別的衝動，其實從未消失。鍍金的，不只是那個年代，而是我們至今依然炙熱的上流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