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全球佈局和產業結構調整要做的整體思考
經濟策略要有整體思考
台灣是個小型開放經濟，經濟發展必須運用國際的機會，也必須隨著國際情勢及我們在其中的地位變化，而改變我們的產業結構、國際合作方式，以及相關的政策。這些問題原則上應該從國家乃至世界的角度做整體的分析規劃，但人們卻常以局部的觀點提出各種局部性的意見，以致常有不同意見相互爭執，甚至有些人可能同時有相互矛盾的主張而不自覺。例如近年常有人說半導體產業發展太多而排擠了其他產業而造成荷蘭病的現象及所得分配的惡化，但聽到台積電要去美國投資又擔心這重要產業外流。這些不無道理卻又可能相互矛盾的想法，必須由更上層和整體角度來思考，才能加以調合。台灣到了目前的發展程度，面對現在不同的國際情勢，產業和企業的全球佈局要和國內產業結構要一起做較精緻的規劃，才能更正確找出我們未來的發展方向。
新情勢要思考新策略和新理論
在經濟發展及國際往來初期，我們的做法很簡單，就是有什麼就賣什麼，台灣到處有鹿，外國人來買我們就抓來賣給他。這是Adam Smith時期互通有無的貿易理論。但這樣能得到的經濟發展有限，我們很快開始注意什麼產品我們能具有國際競爭力或比較利益，並積極地增加其生產來出口。茶、糖、樟腦是這階段的重要產品，不只外國人來買，我們也主動對外國行銷，這是Ricardo的比較利益法則。後來我們利用低工資大量生產勞力密集產品出口。這是Heckscher-Ohlin由要素稟賦決定比較利益的理論。在偏勞力密集的產品中，我們也依赤松要的雁行理論和Vernon的產品生命週期理論，一路承接在美國日本等較高所得國家已漸失去競爭力的成熟期產品。
然後在全球化以追求低成本的潮流下，我們依這些理論，知道我們不能只依賴既有資源，而要累積和創造更多資本和技術，改變我們的國際比較利益，而發展資本密集、技術密集、多樣化差異性、知識密集、以及創新性等等產品。我們的國際合作也由單純貿易走向國際投資、技術合作、以及國際人才的交流。在這全球大趨勢下，我們在降低生產成本以及提升技術和知識方面都得到相當大的成就。
我們雖然在不同時代運用過不同貿易理論，但在同一時間不同的理論也是可以並存而各自解釋一部分的貿易行為。貿易和國際合作實務的改變，也讓人們發現有更多可能的貿易理論。
現在國際情勢和潮流又和以前很不相同，我們有些產業已經是全球頂尖領導者而非跟隨者，各國也變成更重視國家安全、產業韌性、合作伙伴的可信賴性、以及國家長期整體的發展策略，而不只求短期成本的節約。所以只為降低成本的生產和對外投資策略，以及努力提昇技術和創新產品的方向，要因應國外壓力而調整，我們也要主動為長期發展而研擬新做法。而在全球化的時代，競爭力不只要看國內經濟，本國企業在國外能控制的資源和產能也是本國能力和規模經濟的一部份。台積電和其他高科技產業對外投資的爭議，正是我們思考新策略方向的一個機會。
產業對外投資確有大規模外移甚至被掏空的風險
台積電和半導體產業是台灣很難得能在全球取得重要和領先地位的產業，人們當然很捨不得把它們的一部分和外國分享。而台灣在1980年代之後一些產業對外投資，關聯產業也都被連根拔走的經驗，也令人擔心半導體對外投資會不會發生類似的後果。2001年政府允許筆記型電腦對外投資時，大眾電腦的王雪齡女士跟我說，筆記型電腦是台灣好不容易取得世界第一的重要產品，輕易的外移她覺得很不捨。當時大眾電腦也曾想儘可能留在台灣，但最終台灣還是失去了幾乎整個筆記型電腦產業。這樣的經驗使我們確實必須小心思考對外投資或產業外移的問題。
不對外投資也難長期獨霸世界
我們第一個要思考的問題是如果不對外投資外移部分生產，我們能不能在這個重要的產業繼續領先並獨佔世界市場。如果機會很大，我們較可能選擇不對外投資，如果機會甚小，則我們必須思考有沒有怎樣的對外投資方式可能提高我們的競爭力及繼續領先世界的機會。
而儘管大部分國人都希望台積電和我們的半導體甚至ICT產業能夠永遠稱霸世界，客觀的環境卻難以這麼樂觀。這麼重要的產業，有點本事的國家為了它們的國家安全和產業發展，都會想擁有。我們若不配合他們的願望去投資，可能被當成不夠友好及不夠可信賴的朋友，而失去某些合作的機會，並因而妨礙包括半導體在內很多產業發展的機會。其實我們的半導體產業也有很多技術、投入品和市場依賴外國，和朋友們鬧翻不只未來發展，連現在的生產都可能出問題。何況有些國家翻臉的話連其他無關的產業也要被處罰。所以我們不宜自大地以為可以不考慮其他國家適當的合作要求。
就算我們目前真能夠不靠別人而獨大，這局面也不見得能長期維持。各種技術日新月異，我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保證技術可以永遠領先別人，而相關產業也不保證一直是世上最重要的產業。一百年來全球最重要的產業和最偉大的企業已換過很多輪，當年呼風喚雨的Intel現在也不再像以前那麼風光， 反而要靠美國政府支持，要其他ICT企業來入資和技術合作。我們想獨大的可能結果之一，是其他人各自或聯合起來對付我們或超越我們(陳博志，2021)。
適量對外投資以鞏固現有領導地位並發展未來領導產業
而在現有產業不見得能夠長期稱霸全球的情況下，我們就要思考它們不能獨霸時我們要靠什麼其他產業來支撐經濟發展和高所得。那不太可能是忽然冒出來而馬上又大又能有全球競爭力的產業，較可能是我們另一些已努力多年且已有相當規模和競爭力的產業。換言之，那些未來主力產業是我們現在就要努力發展甚至已經發展，而在將來風雲際會時可以大展宏圖的產業。我們經濟依賴蔗糖時紡織等傳統產業已開始發展；傳統產業是世界工廠時ICT產業已有一些規模；個人和筆記型電腦稱霸世界時，半導體相關產業已被視為明日之星。
而目前全球對半導體需求極大，我們的資源並不足以滿足所有需求，我們若不到國外生產，我們產量的限制也會逼使某些國家設法自行生產，或設法改用其他國家的產品。同時我們目前的市佔率已經耗用大量資源，並造成某些資源供不應求，以致其他產業不易發展的問題。所以我們雖然希望某些產業獨霸和領先全球的地位能夠長期維持，我們也必須空出夠多的資源來發展未來可能要接班領導國家經濟的新產業。因此面對領導產業之全球需求超過國內資源合理負擔的程度的現象，我們也可能有必要思考去海外運用外國資源來擴大生產，以避免國內缺乏足夠資源來發展未來可能接棒的產業。
分散投資國家並發展台商群聚以避免被取代
而稱霸世界的產業即使要擴大海外生產，我們也仍希望它們領先全球的時間能夠更久，而不是像過去一些產業去中國投資之後台灣的生產就大幅下降甚至消失。我們也該把對外投資當成是延長及加強領先地位的方法之一。這就是要有全球佈局的規劃，而不只是對外投資。台積電已表明核心技術仍會留在台灣。除這個原則之外，台積電和其他對外投資的重要企業必須也有更多細緻的全球佈局。第一、海外生產要適度分散並維持台灣適度的技術領先，一方面配合各地的產品需求及提高自給率和安全的要求，另一方面也避免某個海外據點太大而可以和台灣爭奪生產中心的地位。當年到中國大量投資時的戒急用忍政策和南向政策也有分散產地的想法，但最後成效仍不足以避免許多產業被中國的龐大市場及產業政策吸走。所幸當時管制較嚴的半導體等產業能在台灣繼續茁壯。所以現在分散投資的策略要更積極規劃。
第二、在一些重要地區，相關廠商可結伴前往投資以形成群聚，一方面降低整體的成本，另一方面也在各地形成和在台灣一樣而規模較小的合作群聚，壯大台灣做為領導核心的地位。現在的規模經濟不只是看一個工廠或產業在國內的規模，一個主導廠商或產業在全球能支配的相關生產之規模可能更為重要。台商在各地的群聚若和在台灣相似，則在各地的群聚加在一起可使它們整體有更大的規模經濟，也有更強的合作研發生產的誘因。因此這種看似一下子使大量相關產業外移的群聚投資方式，應該比相關產業逐步被迫去投資，或使當地廠商有機會取代台灣的相關產業之零散投資方式有利。
積極與當地企業、政府、人才及研發機構合作
第三、強化和當地企業及政府的合作，以共同開發新產品和技術。早期的國際貿易是拿既有的產品來交換，後來的貿易就常依對方的需求來設計新產品。未來的合作更要運用双方的長處合作研發新的產品。我們去國外投資的目的之一就是要配合當地各戶的需求，但我們也要藉機強化彼此之技術合作，甚至合作投資合作及開發新產品，而進一步鞏固和這些客戶的長期合作關係，降低競爭者介入之機會。
第四、積極運用當地資源，特別是人才和技術資源。地主國希望我們去投資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提高當地資源的就業。而我們去的目的之一也是要避免佔用太多本國資源，所以當然要積極運用地主國的資源。外國人才及大學或其他研究機構的研發能力，有許多不只是我國數量上有所不足的資源，更是我國性質或品質上仍然沒有的資源，所以應是產業和企業要繼續領先全球時最值得重視運用的當地資源。
公平合作並引進有助台灣發展的人才、技術、和產業
第五、高端優秀人才及台灣不足的人才，可派回台灣，壯大台灣技術研發中心以及產品和新技術試產基地的能力。大企業的研發創新能力不只是在於能有大筆經費，也在於它能運用全球行銷及生產的龐大網路來搜集情報和資源而集中運用。政府可能在法規上要有適當配合，以讓企業能順利在台灣建構全球的技術發展核心。
第六、與本業週邊的前瞻技術及新興企業合作，發展可能的新業務，並可吸引它們來台投資合作。台灣需要準備發展未來的產業，大企業也要運用既有的能力和機會發展未來可能的新業務。全球佈局的網路，使企業能為台灣和自己做這方面的努力。
第七、雖然努力鞏固企業和台灣的領導地位，但仍要與當地產業公平合作，不濫用壟斷支配能力。這樣較可能更長期維持領先世界的地位。張忠謀先生和台積電以誠信自豪，台灣企業做全球佈局時雖然要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但不是要用獨大的地位剝削別人。台灣和各地研發的成果及經營的利益要和各地及各合作者共享。我們有適當的機會也可協助投資地的其他經濟社會發展，像在台灣一樣。
新情勢比以前更需有政策引導產業結構
依上述努力方向，重要產業對外投資並做好全球佈局，雖然可以空出一些資源讓其他產業運用，並能在某種程度上繼續支持國內的經濟發展，但其他產業不見得能自然自動發展起來。很多產業可能就是不像對外投資的重要產業那麼有競爭力，之前才搶不到足夠的資源甚至擔心荷蘭病。因此我們可能仍要有一些更積極的做法來協助它們的發展，進而讓它們能分擔或替代一部分重要產業原來扮演的領導力量。
新產業發展及結構調整的問題本專欄已有很多討論，所以本文不再詳細說明。基本上我們各種長期努力的產業升級方法都要繼續。我們也要有部分產業可能因難有競爭力而要外移、萎縮、乃至於消失的準備。我們同時要發展更多可以運用國內低度利用或報酬偏低之資源的產業。而在新產業的發展方面，過去我們比較尊重民間市場力量的指引，但現在不只中國和其他某些國家以政府介入和不公平政策手段，得以發展很多新產業，連美國也強力介入支持其本國產業發展，甚至強迫外國前往投資和協助其產業發展，因此我們對產業政策可能也要由整體的思考規劃，而有更積極的做法。
參考文獻
陳博志(2021)，護國神山的全球佈局，台經月刊，44卷11期，2021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