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時空排名 [老編]
趕在頒發今季MVP前刊出- 這篇無關籃球技藝本身，而是籃球/運動周邊難以歸類的雜項。三千字長相當不合時宜，可是話題有些繁雜無法簡化。
[ GOAT Talk ]
- 長年佔據大量媒體廣播時間的GOAT talk (「誰是史上最強」的討論)，將不同時空的球員貼上簡潔而確實的數字標籤、安置在一列排位，通常佐以精細數據，讓排名看來更具客觀、科學求真的模樣
- 然而「最強」這名號本身的理解，已有無法免除的分歧。這裏以「世上最快跑者」作例來探究分歧的來源-
「最快」只牽涉速度這單一性質，似乎相當清晰不含糊。說到「世上最快跑者」，通常認為就是100米紀錄保持者Usain Bolt (不是理所當然嗎?)。可是，「最快跑者」為何不是跑60米最快的人？或是跑馬拉松最快的人？或是跑54,321公里最快那位？或是某一刻達到最高瞬間跑速的某人？
可見斷定誰是「最快跑者」這回事，並非全然基於可觀察的外在事實，而是同時包含一些隱含的解讀(interpretation) 及社群共同標準；亦因此不存在可全然客觀辯證的對錯
- 至於人們對「最強NBA球員」的理解- 有認為領銜贏得最多NBA總冠軍就是最強，有認為是總冠軍數目加上最多MVP、FMVP及個人獎項，有認為是個人統治力的高下之分，有認為還要算上勝率/場均得分/續航力/形象/歷史影響力等因素。還有另外萬萬種理解，不勝枚舉，亦始終不可能有公論
- 即使假設有某組球員排名能整全且公允地考慮以上所有因素(及一切相關因素) 並得到廣泛認同；那麼，排名較高者就一定會在(若然)對賽中贏過排名較低者嗎？根本無從得知
- 某獲獎不少的英國演員曾對將技藝排名這回事提出疑問：除非角逐獎項的所有演員都拿同一劇本、做同一個角色，否則怎可能為演員的演技作出真正公允的高下辨別？
- 以上並非表示極端的「實力不可判斷論」就是正確 (若果說：KD 從沒和以大空檔炒粉見稱的我對賽過，因此高下尚不可知，不能說他比我強- 這顯然荒謬)。強弱好壞在多數狀況，是可以憑直觀加上賽局認知來作準繩的判斷 (強弱差別越大越容易分辨)；可是當雙方實力到了一定高度且各有所長，強與強之間可以是難以分辨
- 今季SGA 及Jokic 的MVP之爭就是現例，SGA 領軍的球隊有較佳成績(而且是歷史級別的佳績)，Jokic 對他球隊有較大影響力(而且是歷史級別的份額)，二人都是非凡厲害並各有千秋。於是他倆之間的高下分辨，終究取決於對"valuable"（價值)的解讀、籃球美學取態 (崇尚攻者與守者的counter角力，抑或兩隊執行力、配合度的整體比拼，或是其他)、個人口味- 性質恰如將水果排名以找出"水果GOAT"，同樣注定沒有全然客觀分辨對錯的可能
- 可也不是說排名只要具主觀性就一無是處- 例如當排名是由一位球員(力求坦誠公允地)排列曾經與他對賽過的球員的難守程度，這個排名則有一定認知價值。同時這種排名有其專屬性，難守程度是對應某一位/類型防守者，其他防守者對着同一組球員或會得出不同結論
[ 模擬的極限 ]
- 某篇舊文曾指，由未來AI科技加持、以最精細準確的數據及真實球賽影片作為原料的電子籃球遊戲，將會是無比像真的籃球模擬器，極限接近真實籃球。而這似乎暗示終將能夠模擬出球員之間的對賽成績，從而找出球員的all-time排名。這說法需要補充。
- 模擬籃球與真實籃球其中一項根本不同是，真實世界發生的真實籃球並沒有實在的界限 (i.e. 包含宇宙所有可能性)，而籃球模擬系統所模擬的參數(parameter) 總有一個有限而確實的範圍 (finite and definite scope, however massive it might be)
- 在真實籃球，任何動作(humanly-possible)皆可能；但在現今的電子籃球遊戲，作為玩家/操控者能夠下達的指令、遊戲角色能做的動作有限。例如，現在尚沒有籃球遊戲可讓玩家複製Jason Kidd 的場邊"Hit me"戰術
- 其他無法模擬的狀況包括：某球員會研究球證的執法傾向，從而知道在球場哪個位置犯規較難被發現；也會了解對手陣中哪位成員正值合約年，然後佈置特別大的防守力度，使他無法打出好表現，從而影響其心理狀態以及與隊友的關係
- NBA因故移師到Orlando 迪士尼在bubble 中開打季後賽，這事件在真實世界這總混沌系統(totality of all chaos systems) 可能發生，但也是遊戲無法模擬的
- 除非模擬器能夠模擬真實籃球所建基於的真實世界，否則一系列的「非籃球動作」及「現實變數」均無法被納入考量並呈現。即是說，如果要做出一個無限貼近真實的籃球模擬器，那個模擬器必須能模擬整個真實世界 (相關科技或是現在想像不了，但以當代知識斷定未來科技極限是件屢試屢錯的事)
[ 擱置與欣賞 ]
- 所以有可能得出公允、可客觀驗證的歷史排名嗎? 尚不可能。但正是因為不可能達成結論，才讓這話題沒完沒了，得以一直用來充填媒體air time；對於傳統媒體而言，有一個可以不論時節一直反覆談論、歷久常新的話題，是件美事。而且戲劇化的論資排輩是即使沒打/沒看籃球的人也能享用的娛樂
- 排名討論通常達到的效果反而是：讓球迷分享個人觀看籃球經歷 (例如自己有否緣份被某球員的高強表現直接震撼過)、滿足人作為社會性物種希望找出社群秩序的根底生理渴求；並往往演變成靠攏哪個組別的分群活動、不同組別自說自話的喧囂爭論- 各組別為確立自己立場的正確性、為展示其他組別的錯漏，成為各自無法說服的「對方」，過程中錯失欣賞籃球的旨要
- 將維度多重、形狀各異的實力簡化成一個數字的過程中，總有細節被忽視 (e.g. 表現量化成數據的限制、數據對比的限制、環境因素對表現的影響等等)，總有理解及探索的可能性被抹殺 (e.g. 球員在不同人員配搭/戰術體系/賽局/環境的表現差異、球員尚未開發的潛能、防守某球員的單人/五人應對方案是什麼等等)
- 為事情配上一個簡單而確實的定義，是種常有的知性渴求(cognitive urge)；對邏輯學與數學有基礎貢獻的英國哲人Bertrand Russell 說理性的訓練，其中重要一項就是學會擱置判斷並安於不確定的狀態
“The demand for certainty is one which is natural to man, but is nevertheless an intellectual vice. … But so long as men are not trained to withhold judgment in the absence of evidence, they will be led astray by cocksure prophets, and it is likely that their leaders will be either ignorant fanatics or dishonest charlatans. To endure uncertainty is difficult, but so are most of the other virtues."
(「對確定性的需求，於人而言，實屬自然，但始終是種知性上的罪行。… 但若果人們沒受過訓練，學會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擱置判斷，人們將會被虛妄獨斷的所謂先知帶上歪路。而且人們的領袖也相當可能會是無知的狂熱份子，或是不誠實的充內行騙子。忍受不確定性是艱難的，但多數其他美德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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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ussell 以上的話，無高端學術資歷堪表的我妄自加上一些註腳- 在論理場域(the field of rational talk)而言，Russell 所提倡的是合理、無庸置疑的正確做法。而在現實生活 (所有場域疊加交纏的all-encompassing totality)，有着不少選擇/事件是不容許及時搜集足夠證據，往往要在資訊不完全(imperfectly informed) 的狀況下作出判斷及決定。
- 例如，市民平常外出，走到有許多陌生人的公眾地方，本身就是一個選擇- 即便意外難料，他人的意圖終究不可知，亦不能肯定每一位陌生人身上攜帶着什麼。大眾日常能作出外出的決定，(不是純粹無條件信賴他人的良善) 是因為能夠憑藉天氣資訊、地方罪案率、司法/執法機構效率、地方近期狀況等等一系列資訊來對是否適合外出這選擇作出適當判斷。
- 又例如，在能力/權力差別巨大的關係中，強方有着各種能力/權力/方法去消除可觀察的證據，可令弱方無法搜集資訊/證據。歷史上有不少案例是如此：某種證據不充分/未廣受認知的說法，在當代被掌握資源/權力/壓倒性武力的一方描繪、宣傳成異端邪說、陰謀論，事隔多年後才被證實為正確。經典實例包括日心說、演化論，較近代的有：糖商的脂肪污名、MK-Ultra、Epstein Island 等等。
- 認為處處是陰謀(有意圖、有組織的隱密惡意)是知性的懶惰，或可能是病態不安或妄想。另一方面，認為現世身邊全然沒陰謀，則可能是被現代文明的長久和平表象圈養成無法察覺及理解惡意實際存在的無感無知，或是明知卻因懼怕或君子遠庖廚式權衡或反正無力正乾坤式犬儒而不願直視細思的自欺欺人
同時亦因為生死惡鬥 (e.g. 物理戰場、性命延長)、權力爭奪 (e.g. 空間霸佔、特權延續) 的無底線惡毒兇殘遠遠超出日常生活的想像框架，是沒親身領受過的話難以想像與察覺 (而領受過的再無法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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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時空排名是一道沒充分證據可採、即便作出了結論也無法否證及驗證(unfalsifiable & unverifiable)的題目。那倒不如擱置必要達成結論的慾望，除掉自己排名是唯一正確答案的虛妄錯覺，好騰出時間欣賞各球員的獨特性
- 就近年最常出現在GOAT talk 的二人而言：
欣賞MJ於籃球世界的橫空破格、無解的個人進攻力、騰空時的飄逸優雅、張狂而篤定的傲然、在賽場極端執迷於爭勝(而不在意在鏡頭前顯得無情；鏡頭外更執迷無情)；
而同時欣賞LeBron 拆解對手防守的大局閱讀/操控能力、事後倒背球賽時序的有條不紊、在幾個技能要求大不同的範疇游刃縱橫 (以至被冠上諸如LeGM、LeTrainer、LeFather、LePodcaster 等稱號)、極端身體天賦配以長久個人紀律成就廿多載恆常卓越- 並非不可能。
- 當然，不欣賞MJ，同時不欣賞LeBron，甚至所有人都不欣賞，也並非不可能，而且亦是內在一致的。只是這不就有點過份勞累，白白自取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