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無懼》：一切盡在細節中

每當戴丹兄弟（Dardenne brothers）有新作推出，我總希望常以社會事件為題材的香港電影人，能參考箇中對寫實戲劇的創作態度，了解人文關懷及聚焦現實的故事也能承載懸疑張力。新作《兩小無懼》（Tori and Lokita）一貫戴丹兄弟對於備受忽視的低下階層的關注，將平實的手搖鏡頭投向一對非法入境的姊弟，與他們隨街走動，同呼同吸。姊姊 Lokita 為了糊口和取得正式的身份證明，一直進行著沒有法律保障的地下工作。在簡單沉實、蘊含犯罪氣息的戲劇背景下，電影不賣奇情花招，善用飽滿的行動細節，獲取觀眾每分每秒的注意力。

《兩小無懼》開首便是一場對主角 Lokita 的審問，移民局的人員鉅細無遺地查問她的身世及與失散多年的弟弟相認的經過。畫外的人不斷評估她對孤兒院及家鄉周圍的了解，細微得連鄉下河流的所在位置也要過問。鏡頭對準記錄 Lokita 支吾以對的反應，彷彿有難言之隱，後因情緒激動而一時失語，需要旁邊的收容所人員幫忙解圍（此時攝影機才往右移動，開展整個場景及處境的完整輪廓）。短短的開場，從 Lokita 的表情起伏和言不由衷的反應，穩固的鏡頭漸漸有所動搖，足夠引起我們好奇——到底她為何無法回答有關自己過去的問題？何以無法證明自己與弟弟 Tori 的關係？過後，我們能從她與 Tori 的一些小小對話推敲，原來如膠似漆的二人並非真正的姊弟。

影片從沒解說 Lokita 與 Tori 是怎樣相識，也沒特別描寫他們形同手足的關係是建基於甚麼。只知二人縱無血緣關係，仍視對方為生命裡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超越友誼，不問回報地一同生活、互相看顧。戴丹兄弟聚焦兩姊弟微小的互動，譬如弟弟 Tori 會跟 Lokita 說肚子餓、晚上會嚷 Lokita 唱歌讓自己進睡、Lokita 總是拒絕給 Tori 接手大麻帶貨，吩咐他好好上學讀書。當他們走在路上，就是一對不折不扣的姊弟。只是官僚體制容不下沒有根據證明的感情關係，令 Lokita 無法隨弟弟 Tori 向官方申請身份證，間接使她淪落成為黑工，變成給罪犯利用的工具。

後來二人被迫分隔兩地，Lokita 被困在密閉的房間吃著乾巴巴的飯，受不了孤獨，便將手機放在桌上，對著有 Tori 肖像的手機壁紙用膳；另一邊 Tori 深知姊姊害怕寂寞，便將自己在收容所的畫捲成大畫卷，挾住畫卷踏著單車一來一回，寄望它能慰藉 Lokita 孤單的心。Tori 隨後掛念心切，突想到獨闖龍潭之計，不惜冒險越過大麻種植場的重重障礙，誓要跟姊姊團聚。電影以兩人一點一滴的舉動累積感情，再透過彼此在失去對方後激烈的情緒反應及行動，見微知著，於強調人物動態的手提攝影下，映照出姊弟情深。

《兩小無懼》除了重視以行動顯現手足之情，戴丹兄弟對於年幼難民怎樣在地下世界幹活滿足溫飽、社會各階層對他們的威脅、犯罪份子的行事方法，都有精細具體的描繪。那些細節在加強電影實感之餘，也賜予每個角色一種生活習性，觀眾因此可以推想他們在畫面以外、故事之外的生命。哪怕他們是一些脅迫主角的不法份子。

例如 Lokita 每晚為私下經營大麻生意的廚師工作，那個廚師每次也是一手包辦所有煮食，一邊應付樓上餐廳的點單，一邊安排 Lokita 出外送貨。戴丹兄弟利用攝影機跟隨他每個工序，首先拿出白色膠箱藏起姊弟的電話，再給他們工作用的電話，將大麻分給 Lokita 出外販賣，動作熟練。收工時總會將剩餘的薄餅分給兩姊弟，以保他們溫飽。縱使對人留有情面，但他並非一個全然體面的男人，他尤其好色，常以金錢及身份威迫 Lokita 滿足他的性慾，實際充滿剝削。

劇情中段 Lokita 為了取得身份證，無奈成為大麻種植場的長駐工人。戴丹兄弟以極為仔細的篇幅介紹裡面的居住環境，房間周圍不斷傳來機器嗚嗚作響的聲音，而 Lokita 工作的大麻種植場則被太陽燈照射得非常炎熱，電影仔細地說明她要怎樣調整溫室光管的高度，免得阻礙大麻生長。當 Lokita 稍有出錯，那個眼神凌厲的小混混即會發怒，總是偏執地確保每項事情如預期進行，不容出錯。這一點某程度讓 Lokita 突然被槍殺的結局，增添了可信度。畢竟處事謹慎、冷酷的他，理應會不惜一切殺人滅口，而 Lokita 結尾的叛逃正正越過了他的底線。

不過要數到電影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細節，是 Lokita 拖著弟弟Tori逃離大麻種植場時，她手執一把沙礫填進鎖孔。後來 Tori 問她怎麼懂得這種技倆，她回道以前母親每當不想醉酒的父親闖入屋內，便會這樣做。簡短一語，足以令人推想 Lokita 往昔在家鄉受過的磨折。以至她現在流離到比利時，再受到其他群體的多番壓迫，坎坷滿途。有影評人形容《兩小無懼》是戴丹兄弟怒火最盛之作，我倒認為本片是他們對現世最絕望的一次，因為他們主要針對的是不可抗逆的人性——黑幫對待難民的手段——而非可以改變、加以修例的社會制度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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