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班畢業，不等於「一帆風順」的開始？
試想，當你的名字前面多了一個博士頭銜，會是什麼感覺？
最近，我終於順利答辯、取得了德國與英國的雙聯博士學位。所有的德國友人都強烈建議我，甚至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應該要把每份證件、甚至門牌名字都改成加註「Dr.（博士）頭銜」。這才讓我真正意識到，德國人對這個頭銜有多麼重視並尊敬，甚至每隔幾年德國就會爆發，政治人物因偽造或以不合法的方式取得博士學位的事件，只為了這象徵性的尊重。
在台灣，對多數人來說，博士頭銜或許等於很會讀書，也確實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但在這頂光鮮亮麗的帽子背後，博士生所付出的努力與承受的心理壓力，往往會被忽略甚至漠視。
因此，我想以自身和周遭朋友的經驗出發，試著真實呈現所有博士生面臨的困境，及身陷低潮時該如何尋找出口，尤其是針對國外深造的經驗，以因應國際化的學術趨勢。此外，文末亦會請臨床心理師張黛眉提供專業建議，願所有深陷學術囹圄的你們，都能感到被理解，並重拾信心去尋找生命的出口。
進入本文前，我想先說明一個大前提：每個人的博士班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但要完成這段旅程，需要極高的自我實現能力、足夠的外界協助，及一點運氣才能完成。我自己的博士班經驗發生在德國和英國，主要以德國為根據地。至於過程中遇到的某些困境和過程，已詳細記錄在另篇文章，這裡便不再贅述。
外國人在德國攻讀博士的背景現況
為了讓讀者更明白本篇文章的背景，我想先簡單描述德國博士生的一些基本背景：
大部分的博士生是工作性質，也就是說他們會簽工作合約，不僅要繳稅，也會被納入在社會福利系統，包括退休金，社會金等相關保障。
在德國，申請博士班的前提是擁有碩士或同等學歷，但近年來受到國際化影響，許多大學也開始接受大學學歷的申請者。
根據統計，在 2022 年，德國的博士生有 24% 有外國國籍，2023 年則小幅上升至 27%。
透過這篇文章，我想更詳細地描述，外國人在德國攻讀博士班及從事博士後研究時，面臨的各種困境及挑戰。
外國博士生在德國求生存的兩難選擇
對非歐盟的外國人來說，要在德國擁有「長期居留權」，通常必須具備學生身分或持有工作合約。而你的居留權也會因為你身分轉變而變更；同理，當你失去了原有的居留身分、又沒有其他方式證明自己有能力在德國生活，就必須離開德國，台灣人也屬於這個範疇。
我在 2023 年時便已取得德國的永久居留權（Niederlassungserlaubnis），這代表我能夠「永久」居住在德國，但這個「永久」是有條件的。最重要的條件是一年內待在德國的天數要超過半年，這對長居在德國的我而言，通常不是問題。
取得永久居留權最大的好處，是不必受限於專業領域的工作，可以像德國公民一樣自由更換工作。當我博士班畢業、結束工作合約後，才真正體會到擁有永久居留權的重要性 ──它讓我能從容找工作，並因為有繳稅、具備領失業金的權利，而不必因居留權或經濟困境而倉促行事。
然而，許多與我同時攻讀博士的同事，便因沒有永久居留權也非歐盟公民，而常陷入兩難的處境。其中，一位美國朋友的經歷就是典型例子。
他最近剛交完博士論文預計 4 月答辯，但工作合約卻只到 1 月底。此時，他正忙於論文發表，老闆又暫時沒有足夠資金續約，因此他必須從 2 月開始領取失業金（但為了文章發表，還是要繼續工作），雖然老闆表示 4 月可能有資金能給他合約，但也只是 3-4 個月的短期合約。
他現在的困境在於，如果現在開始領失業金，當 4 月又重新獲得工作合約、7 月再度失業時，就無法繼續領失業金（一般狀況下至少能領滿一年）。一旦無法領失業金，就意味著沒辦法證明自己有能力在德國生活，若無法及時找到工作，就必須離開德國。
因此，他目前承受極大壓力，心理負擔並沒有因為交完論文而結束，反而更加沉重。他一邊準備論文發表，一邊寫研究計畫申請經費，同時還要找臨時工作，希望能延後領失業金的時間。如果真的必須領失業金，四月又暫時受僱，接下來還要再度面臨找工作的壓力，而且時間更為緊迫。
平心而論，這一切對一個不講德文的「高知識分子」談何容易？
學術熱情 vs 現實壓力：博士候選人的心理拉鋸戰
除了居留權挑戰外，成為博士候選人的過程本身就像一個隨時要炸開的壓力鍋。我攻讀博士班期間，內心曾無數次浮現想放棄的念頭，有時候甚至連「放棄」的力氣都蕩然無存，只能如行屍走肉般繼續前進。
最近，一位讀到三年級的法國博士生告訴我，他決定放棄博士學程，也已通知了他的指導教授。與他細談下，我完全能理解他為什麼會放棄已投入 3 年的心血 ──因為長期累積的壓力，已大到讓他出現嚴重焦慮，甚至喪失正常生活的能力。
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發生在他完成全研究院演講的隔天。這個理當放鬆的時刻，他光是想到研究問題，竟出現呼吸困難和與無法控制的焦慮。這給他敲響警鐘：若再不趕快停止這個過程，下次可能連選擇停損的能力都要失去了。聽聞的當下，我儘管心疼不已，卻也衷心地為他高興，因為他當機立斷決定這不是他想要的，請假一週釐清思緒後，便向教授表明離職意願，並準備回法國另尋他路。
這位博士生的困境，其中一個關鍵是他的學術背景與研究領域落差。他原是化學背景，因對生物研究的熱情而踏入了偏生物的博士班。他的角色從一開始就吃力不討好，因為知道自己的生物背景知識不足，所以先從技術人員起步後才轉讀博士班。然而，先決條件不佳、他的老闆是剛從美國搬到德國的「新人」，再加上初期團隊只有他孤身開拓新研究領域，儘管後續有其他美國博士後研究員加入，種種壓力仍遠超常人想像。
博士後研究員的現實：短約、壓力與競爭
如果你以為博士班畢業、順利找到博士後研究員的工作，人生就能一帆風順，那就大錯特錯了。
在德國，大部分的博士後研究員拿的是有限合約，時間通常從 6 個月到兩年不等。這段期間你除了要掌舵研究的方向、指導博士生和技術人員外，還須當一個居中者，協調實驗室內外的各種事物，而這些都還只是基本的工作內容。
學術界圈往往競爭感強，又時常文人相輕，一舉一動時刻受到同儕或外界的評斷，這些壓力往往直接影響你是否能拿到下份合約。更不用說，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學術環境也是困難重重。競爭者實力堅強，彼此皆是各據一方的狠角色，如果你處事不夠圓融，或專業能力稍有欠缺，再加上外國人身分，老闆還須額外提供文件說明為什麼僱用你、而不是本國人。不妨捫心自問，當你只是跟別人一樣好，甚至還不會講德文，老闆又有什麼理由繼續用你？
我有一位在德國認識的台灣朋友，在台灣拿到博士學位，曾到美國做訪問學者，也在博班畢業後在英國做過博士後研究，最後來到德國繼續研究。儘管學經歷亮眼，但語言和文化適應仍讓他吃盡苦頭。
有次，博士後研究和各方的壓力讓他的睡眠品質嚴重下降，情緒低落、工作提不起勁，生活也逐漸失序。當他鼓起勇氣去看家醫科時，卻因語言不通而碰壁。我聽了十分憤怒，立刻帶著他到診所。進去前，我問他是否想先自己再試著溝通看看，而他也同意。
結果當他用英文表明想要預約時，沒想到櫃檯頭也不抬用英文回他：「我不講英文。」我在一旁聽到後，整個人氣憤不已，馬上提高音量用德文說明他的狀況。當下櫃檯一聽到德文，驚愕不已地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再看了我朋友一眼，才請他出示健保卡，最終他才順利預約到兩天後的時段。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但共通點不外乎是龐大的工作壓力，加上語言、文化和外國人身分的弱勢，讓基本生存變得困難。試想，在熟悉的環境下，光是面對工作和學業就足以讓人崩潰，更何況是在一個陌生、語言不通，甚至還得時時擔心合約到期就要被迫離境的國度。
因此，我想藉由此篇文章，結合自身經驗，提出一些當你陷入類似困境時可以嘗試的事情，希望能為你帶來轉機：
一、向外求助：無論是向朋友或專業醫療人員尋求協助，都是很重要也很不容易的事。你必須先承認自己的脆弱和需要，鼓起勇氣踏出第一步。這會成為一個轉折點，幫助你釐清問題，也不再需要獨自承受。
二、轉移注意力：很多時候，問題來自過度專注於眼前任務，導致失去客觀判斷。如果能暫時投入一件全然不相關的事，不僅能獲得喘息空間，也可能因此看清全貌、產生新的觀點，避免陷入鑽牛角尖。
三、運動：我覺得這是最容易也最困難的改變。運動產生的多巴氨能快速提升心情、釋放壓力，但當人陷入低潮時，往往什麼都提不起勁。
臨床心理師張黛眉給讀者的建議
一般來說，想攻讀博士學位的人，多半在求學過程中發現對學術研究的熱情，並從中獲得成就感。然而，進入博士班後，挑戰遠比之前來得更多、更大 ──不單純要面對學術研究，還得處理指導教授或同學、學弟妹間的人際關係。若選擇海外攻讀，需面對的生活問題更是多如牛毛。
當外在壓力超過負荷時，第一個出現的警訊往往是「失眠」。這是身體在告訴你：當前的狀況已經超出身心承受範圍，接著可能出現因緊張焦慮引起的食慾不振。若本身個性好強又有完美主義傾向，更易在高壓之下產生窒息般的恐慌感，甚至害怕自己會失控。
若這樣的挫折長期沒有改善，會逐漸形成「習得無助感」，感覺所有努力都徒勞無功，最終陷入憂鬱的狀態，完全提不起勁。這些狀況，正是對「抗壓性」的嚴峻考驗，而所謂的「抗壓性」其實是多重能力的綜合體現：
一、問題解決能力：冷靜分析困境，拆解步驟找出解決方案。
二、人際能力：善用身邊人脈資源，不恥下問、開口得助，主動向外尋求幫助。
三、紓解壓力的能力：暫時轉移注意力到生活中較輕鬆的方面，如旅行、運動，讓自己適時地放鬆，不要一直鑽牛角尖。
四、保持希望感：聚焦微小的成功經驗，肯定自己正慢慢朝向好的方向前進，而非放大困難。
五、避免災難化的想像：有些人會習慣性想像災難性的後果，如：「明天的報告一定會很慘」、「如果沒有完成學業，要怎麼回去面對家人和朋友的眼光」，這類想像往往比當下要面對的還要真實且巨大，耗損更多心力，反而無力去面對當下的困難。
如果努力後仍無法調節自己的狀況，適時尋求專業協助十分重要，有時短期服用身心科的藥物或心理諮商的支持，都能幫助身體和精神回到正常的狀態。
如果深思後仍認為這條路不適合自己，轉換人生方向也是個很好的解決方式。成功之路並非硬著頭皮一條路直直走到底，人生道路本就蜿蜒，每段經歷都是收穫。即便沒有拿到學位也不代表失敗，海外求學的歷練、對自我極限的認知，及從痛苦中淬鍊的人生智慧，也都是非常珍貴的人生經驗。
許多人問我：「到底要不要讀博班？」這其實跟所有問題的答案一樣，如果你探究事情的根本，和自己的本性及極限容忍度相符，那你便具備做這件事的能力。但人生本來就有很多條路，即便你具備讀博士班的能力，也不代表你必須或願意承受附加而來的痛苦，而你同時也擁有從事其他領域的能力與可能。
正如臨床心理師張黛眉所言，剛走完這段旅程的我深刻體會到，你的力度和人生成就並不體現在一張博士學位證書上，而是在過程中所累積的從容和點滴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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