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臺北詩歌節》讀過書的那塊肉熟了沒有——《三十女子的突圍》活動側記
以「縫隙之光」為關鍵字串起一系列詩行動和展演現場的2025臺北詩歌節，在點開活動表的頁面瞬間，目光便立刻被其中一場講座的主題攫住──「三十女子的突圍」？這是一場三十代女性創作者限定的活動嗎？圍是圍欄的圍？還是圍裙的圍？我們得從哪裡「突」，該用什麼「突」？這真的不是一場以詩歌節包裝的毒雞湯佈道大會或中年危機修羅場嗎？主持人吳緯婷開場時朗讀的詩作〈三十女子〉便直接命中了諸位的焦慮：
日子一到，突然被移送、歸類
身體這片肉是
至少還有三十餘年保存期限的
即期品
膠膜外貼著
「開封後請儘早食用」的警語
提及身體，緯婷將話題焦點轉移向修慧和其獲得楊牧詩獎肯定的《身體演化我》。修慧身旁的栩栩自陳花了比想像中更長的時間來消化這本書，因其處理的議題，皆是真實而沉重的女性困境──不當的凝視、來自親密關係中的暴力等，並且肯定修慧是「替大家把這些重要的事情說出來的那個人」。
針對講座，栩栩也直指核心地提問：突什麼圍？為什麼突？──比起過往，我們得以活得比較自在、比較「晚熟」，至少不用搶著在膠原蛋白開始流失之前五子登科，但，即便如此，「三十歲也應該要成年了吧？」當青春的紅利用罄，栩栩認為我們必須面對的困境主要有二：女性的適育年齡限制與內在的失落，尤其當我們發現自己在某些框架中不過是「一塊讀過比較多書的肉」，「愛自己」的口號悉數失效，她傾向用理論和文學梳理情緒。
在這樣的情況下，修慧的詩給了她莫大安慰：「如果沒有讀過修慧的詩，我可能會持續用散文處理我的困境。」栩栩充滿肯定地說，同時回顧自身的創作，提到她的詩歌場景大半發生在「室內」，但在室內並不意味著比較不自由。詩人持續談論三十歲後發生在身上的改變：從四體不勤到熱衷於開發身體的新感受，例如開始迷戀上滑雪──「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體驗。」侃侃而談的當下，栩栩眼裡散發剔透的光。
➤山海演化我
說到空間，修慧按捺不住興奮，自稱要推坑在座的其它人移居花蓮。她首先坦承自己曾受困於生育焦慮：一度深信婚姻制度是枷鎖的她，在閱讀女性主義者談論生產經驗的書後，逐漸理解生育的能動性。但「我開始想生，但又不敢生。」戰爭持續在三十女子的腦海中進行著，暫時沒有休止的跡象。
然而，一談到花蓮，修慧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她興沖沖回顧過往在大城市當記者，生活狹窄、寫出來的詩也僵固不化；到花蓮讀研究所後，被大山與海浪包圍，也為身邊的創作戰友們啟發，整個人被這塊豐饒的土「捧」了起來，得以重新相信生命的彈性乃至詩歌的自由。
失眠的晨光、窗外的芭蕉、那些誤闖臥室的一度成為室友的小生物……這些以往在城市經驗中未曾投注目光的風景物事，都演化成修慧的新身體：
壁虎阿迪，我見你的尾巴，那麼細
幾乎稱不起你的身體
你是否也曾斷尾，一種帶血的停損，去骨的錐心
在搬離倒數的日子
在病中（因而能恣意耗去無限光陰）的時刻
我很慶幸，重新遇見你
我沒有歷經什麼大悲大苦，一如你所見
與戀人相伴，歲月靜好，幾乎完滿
只是在像這樣的病中
憶起童年或臺北或往昔
同樣的疫病，我會有點飄忽
偶爾在洗手時突然問自己
「這就是生活乃至生命的全部了嗎」──〈壁虎阿迪〉節錄
➤三十而立，以動得靜
栩栩直率地將三十歲之稱為「盛極而衰的衰老點」，並引用《中年之路》言論，形容三十歲是身體與意志的關係從主僕轉換為對手的時刻：「這個年紀不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而是身體開始『明算帳』的時候。」職業緣故需要經常進出病房的她，亦分享了運動與低碳飲食等行為調整，用一些看似微小的自我治理法則，作為與時間對弈的籌碼──不求喊停年歲，只為了理解所有注定到來的、大大小小的道別，當然，死亡也包括在其中。
雪沒有前世
它的生命週期僅僅是此時，此地。它來，只為了
取消
加百列的歌聲
針尖鑿開冰層，天使解散
留下難以解讀的軌跡迎面而來的枝椏
加速減速再加速
光和陰影
斷續中浮出碳筆的線條雪如虎爪
輕輕，輕輕
撲滅內在的火焰──〈滑雪場〉節錄
➤冒牌者的飛翔
讓我們繼續深入「焦慮」。緯婷笑著表示雖然她有時相信時間不過是一種錯覺，但時間仍然不等人地持續前進著。修慧也跟進回應自己曾為成名焦慮圍困，提到曾經在三十歲生日前夕面臨文學獎落榜，當下的心情只覺得「完蛋了」。
為了整平心思，修慧找來一張紙寫下曾經做過的事，筆記的標題便讓人起雞皮疙瘩：「我錯過了二十歲？」靜心回顧才發現，她的已完成清單便足以讓紅筆寫到沒水。
相對修慧，常態保持著旁觀者姿態的栩栩不動聲色地談文壇時間表這回事（如果有的話），望向同輩經常為文學獎截稿日失眠，她選擇「保持讀者的身分」；但躺平的副作用也不容忽視，就是嚴重的冒牌者症候群──「我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她對自己提出整場講座下來最尖銳的質問，接著持續親身示範冒牌者症候群的表現之一：比起自我抒發，她更傾向分享喜愛的詩作，例如修慧充滿暗礁的〈挖肩〉：
夫的視線，有時穿透她低胸的領口
滑開她縮腰的緊布
她不斷被挖開，胸口、肩窩、甚至內褲裡的陰部
有時，又被緊緊纏住，腰身、臀部、乳房，以及
一雙紗質的眼睛她的視線，跟隨熨斗的航程
掐進襯衫的縫線，一痕一痕
它平坦、透氣，包覆夫的整個靈魂
他用這樣的平整，出門，鎖門
被紛陳的話語和交際弄皺
於是開門
鎖門，也興起了，弄皺什麼的慾望──〈挖肩〉節錄
時間果然不等人，講座轉眼就到了收尾階段。在回答觀眾提問「如何具體突圍」時，修慧表示在「這個時代」，「說出來」便是我們的游擊戰方式。哪個時代？「女性主義的富二代。」栩栩打趣補充，旋即說明尊重彼此的姿態也是一種自由。
回到問題本身，無論是否選擇婚育，照顧自己是最基本的事情。緯婷則以自身的生產經驗為例，談到身體如何從形而下的存在，突然變得無比具象，所有感知都被放大，疼痛、變化、老化都來得更近。她說，隨著白髮新冒，我們愈發意識到死亡的臨近，也更加理解身體與感知之間的緊密聯繫，這種覺知，會反過來改變創作的方向與深度。
又有人提問「三十歲有沒有什麼美好的事」？現場氣氛也隨之更鬆弛。緯婷表示期待四十歲會是閃亮的「Golden Age」──像一種信仰；栩栩則給出兩個答案：其一，是「認識自己的限制」，這樣的自知帶來一種美好的公平；其二，是「記憶力退化」，讓她更容易遺忘，也更接近放下與原諒。修慧認為，三十歲以後的人都有「轉變的動力」，也開始擁有故事，這本身就是一個驚喜。
緯婷最後補充她的觀察：身旁三十幾歲的人，經常會在這一階段做出出乎意料的決定，只因為「時間到了」。例如對她而言，試穿婚紗就是一種極限體驗，為大家讀了〈婚紗30〉這首詩，為三十女子的講座做了收尾：
亮片、蕾絲、網紗和緞面
身為公主，必須超現實
水鑽蓬裙、低胸黑天鵝絨、裸紗魚尾
塞入反覆竄寫的，前人的尺寸
擡頭、縮腹、挺胸，臉逐漸扭曲變形
妳必須撐過──
30張、就30張而已
我們打光、修圖，保證讓妳
不像妳自己一層疊上一層，捆縛還是舉重
難以呼吸、跑跳、進食，我需要妳
展現基本誠意，妳曾經說過
我願意。讓我拉到最緊
看鏡頭、幸福美滿地、笑──
這一刻為我
停止呼吸──〈婚紗30〉節錄
閱讀通信 vol.359》末日裡想要一台會說話的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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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珮芬（詩人）
2025-11-28 12:15 鴻鴻, 吳緯婷, 李修慧, 栩栩, 作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