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希特勒的浴缸裡：黎米勒從VOGUE超模到戰地記者的傳奇人生
2024年，由奧斯卡影后凱特·溫絲蕾主演的傳記電影《她眼中的世界 Lee》在威尼斯影展放映，讓世人重新認識這位傳奇女性—黎·米勒(Lee Miller)。
1945年4月30日，美國45步兵師長驅直入德國慕尼黑，幾小時後，希特勒在柏林地堡內自盡。這支開拔慕尼黑的大軍中，僅有一位女性成員，她名叫黎米勒(Lee Miller)，即使頭戴美軍鋼盔、身穿尺寸不合的軍服、滿臉狼狽憔悴，卻依然難掩她美麗的容顏，黎米勒曾是美國《Vogue》雜誌的超級名模，但此刻，她的身分是一名戰地攝影師。
當晚，米勒和《Life》的攝影記者朋友舍爾曼(David E. Scherman)進入希特勒在慕尼黑的私人寓所。他們前一天去達豪(Dachau)集中營採訪，鞋底還沾滿了焚屍爐的焦土，她的身心已被駭人聽聞的現場掏空，此刻只想好好泡個熱水澡，療癒受創的靈魂。
當米勒褪去衣衫，坐進納粹元首曾使用過的銀白瓷浴缸時，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空間的象徵意義，立刻請舍爾曼幫她拍照。照片中，她面無情緒，視線未看向鏡頭，毛巾蓋在膝上，雙手交握，背景是瓷磚牆面，浴缸邊擺著希特勒的照片。一雙重靴與軍服擱置在浴缸前的地毯上，象徵她剛歷經的地獄之旅。
這張照片日後成為二戰最具象徵性的作品之一。
Vogue的超模女神
讓我們暫時把時光倒回1926年的紐約，當時19歲的米勒在曼哈頓街頭差點被車撞上，而《Vogue》創辦人康德納斯(Condé Nast)恰巧路過，一把將她從車前拉開，救了她一命。創辦人對她的漂亮臉龐和獨特氣質印象深刻，並立即意識到米勒正是當時《Vogue》所需要的「現代女孩」形象，這場戲劇性的偶遇徹底改變了米勒的人生，她的模特兒事業快速奔向巔峰，在1927年登上了美國版《Vogue》的封面，成為當時最受歡迎的超級名模之一。
名模的身分讓她進入時尚與藝術圈，成為萬千攝影師的謬思女神，然而，她內心深處更渴望當一名創作者，而不是被眾人凝視的對象，她曾說：「我從來不覺得那張臉是我。」於是她毫不戀棧地放下模特兒人生，遠赴巴黎學藝，成為按下快門的攝影師。
她回到紐約成立自己的攝影棚，後來因為嫁給埃及商人而定居開羅，這段婚姻和在開羅的生活，讓她有機會脫離商業攝影的壓力，但她對開羅上流階層的社交生活越來越厭倦，不久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米勒最終離開埃及，定居在英國。
鏡頭下的戰火：達豪集中營
1942年，她說服英國版《Vogue》讓她以特派身份採訪歐洲戰場。女性攝影師在軍方眼中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她堅持走入廢墟，只為親眼見證與記錄，就此開啟了她人生中更為傳奇的下一章。
黎米勒拍過巴黎解放時的市民、巴斯蒂涅戰役後的廢墟，在隨美軍進入慕尼黑的前一天，米勒和舍爾曼進入慕尼黑西北方的達豪集中營，那裡是納粹德國最早建立的集中營，約有超過四萬人在此死亡。她拍下集中營剛被解放的那一刻：包括血跡斑斑的牆、被遺棄的囚衣以及瘦骨嶙峋的倖存者。她的鏡頭聚焦在人，而不是遠觀的戰爭場面。
豪達集中營的照片刊登於《Vogue》1945年六月號，與時尚精品內容並列，此舉引發爭議。有人說這太殘酷，難以直視；有人說不適合出現在女性雜誌，但米勒堅持："I wanted to show what I saw. That's all."
事實上，這些照片不只震驚了讀者，她本人也深受其害。在拍完達豪集中營的屍體與倖存者之後，黎米勒曾數天無法進食、失眠、拒絕說話。
但她還是強迫自己拍下那些最沉重的畫面，因為她知道，如果連她也選擇閃避，那些真相將會隨屍體一同腐朽，她逼自己記錄人類的愚行，呈現戰爭把人折磨成什麼樣子。
創傷陰影：被遺忘的歷史
戰爭結束後，她封存自己所有的作品，甚至否認自己曾是攝影師，她不談戰爭，也不准兒子翻看她拍過的照片，她開始陷入酗酒、自我否定、噩夢纏身、情緒憂鬱，直到1977年過世前都未真正回顧自己的作品。這些都是創傷症候群(PTSD)的典型表現，只是當時沒人知道該如何命名。
她的兒子安東尼(Anthony Penrose)直到十幾歲時，才意外在家中的閣樓裡發現母親的戰地照片與底片，這是他第一次直面母親過去的真相。
安東尼回憶說，當時他感到震驚與困惑，因為他所認識的母親從未提及這段經歷，而照片中的她神情冷峻、處於戰爭廢墟的中心，與家中那位溫柔、卻有時情緒不穩的母親判若兩人。這一發現，促使他在日後整理並出版了《 Miller》，這本傳記書寫黎米勒的一生，兼具家庭記憶與第一手資料，是目前被公認的權威傳記。大量收錄她拍攝的照片與未公開日記內容。安東尼說：「她不只是試圖遺忘戰爭，而是遺忘她曾經是誰。」
根據傳記所述，早在戰爭前，她便已被烙下永恆的傷痕，她從八歲起遭到父親友人長期性侵，並因此罹患性病，她晚年曾公開透露這段經歷，這段創傷深深影響她對身體、自主與目光的理解，也解釋了她為何能毫不戀棧地從模特兒轉換成攝影師，正是她對童年創傷的逆襲。
希特勒浴缸中的對抗與隱喻
不過，黎米勒從未公開解釋坐在希特勒浴缸那張照片的意圖，但史家與學者早已給出眾多詮釋，這張照片被視為一場多重層面的對抗與隱喻。她用身體佔據希特勒最私密的空間，這在當時是一種高度政治化的行為。同時，黎米勒剛從達豪集中營走出，靴底仍沾有焚屍爐的灰燼，把惡臭的「死亡塵土」帶進施暴者的家中，這也是一種勝利的象徵，在這張照片中，黎米勒不再只是歷史的背景人物，更是女性具體凝視歷史的見證與記錄者。
這張照片刊登在英國版《Vogue》，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典作品之一。
她眼中的世界：不只被看見
她的故事，是一場從美學走向人性的深潛之旅，但若只看她拍下了什麼，我們終究無法真正理解她選擇走進戰場的理由。這也是為什麼《她眼中的世界》導演Ellen Kuras，一位同為女性攝影師出身的電影人，會如此強烈地想拍這部片。她說：「黎米勒是第一個不再只被拍的女人。她走過傷害，卻從未讓世界奪走她凝視的能力。」
她的凝視，留下什麼給今天的我們？
黎米勒所代表的精神，不是勝利，而是選擇看見的勇氣。她讓我們理解，一個人不必完美，也能留下真實的重量，在那張浴缸照片裡，沒有妝髮造型，沒有光線設計，只有一個曾經被凝視、如今選擇凝視歷史的靈魂。
她逼我們看見那些被世界遺忘的角落，然後留下問題：
你，有勇氣不閃躲嗎？
追尋黎米勒的足跡
• 巴黎蒙帕納斯區與舊攝影棚遺址：Lee 與 Man Ray 曾在此工作、戀愛，超現實主義留下了視覺革命的種子，可惜目前已改為其他用途。
• 英國薩塞克斯Farley Farm House：她晚年與丈夫 Roland Penrose 定居於此，如今成為黎米勒Archive，每年開放訪客。
• 德國慕尼黑與達豪集中營：實地走訪她曾拍攝的焦土、重看她所記錄的畫面，提醒自己：戰爭的真相不是新聞，而是人類記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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