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約森巴大遊行：狂歡背後是誰的血淚？
上篇〈巴西嘉年華攻略：五天四夜的舉國歡騰，走上街頭，感受最道地的狂歡節精神〉推薦了嘉年華 3 大城。當時只簡介了其中兩座城市，特意留著里約熱內盧（Rio de Janeiro）到這邊，因為這座「狂歡之城」，及其享譽國際的「森巴學校大遊行 Sambódromo」，值得用整篇文章版面來好好介紹。
里約熱內盧，是巴西僅次於聖保羅的第二大都市，在葡語裡有個暱稱 ──Cidade Maravilhosa（美妙的城市）。這座城市擁有得天獨厚的山海風景，如基督山（Cristo Redentor）、糖麵包山（Pão de Açúcar）、無數的海灘與晴空萬里，這些成為激發藝術家靈感的養分，孕育出迷倒全球的繪畫、音樂、舞蹈、戲劇與工藝等作品。
在嘉年華期間舉辦「森巴學校大遊行競賽」，事實上並非里約專屬，每年在聖保羅（São Paulo）、阿雷格里港（Porto Alegre）、瑪瑙斯（Manaus）等城市皆有辦理。然而，里約的森巴學校可說是歷史最悠久、規模最盛大華麗、隊伍也最專業成熟的。再加上媒體宣傳與政府扶植，里約的大遊行已奠定了霸主寶座，成功讓全球民眾一提到「巴西嘉年華」，便聯想到這場競賽。
一提到「巴西嘉年華」，便會聯想到里約的「森巴學校大遊行競賽」。圖／Photocarioca@Shutterstock
森巴學校遊行的原型，同樣源自上篇介紹的街頭派對（Bloco），屬於一種嘉年華期間的活動形式，街上伴隨森巴節奏，傳出鼓聲震天、歌聲悠揚、舞步熱烈的聲音。
「競賽」的概念則可追溯回 1929 年，當時里約的藝術家與知識分子萌生讓森巴工作者（Sambista）互相較勁、交流的想法。往後幾年，報章媒體接手後的比賽變得更加正式，並逐步建立起評分標準，到了 1950 年代，各森巴學校聯合成立協會，列出正式規章。1984 年，里約州長更為此競賽興建專屬場館，奠定了我們今日所見的壯觀場面。
競賽場地是蚊子館，還是文化重地？
薩普卡伊侯爵森巴場（Sambódromo da Marquês de Sapucaí，葡語多以 Sapucaí 指稱）位於里約市中心側邊，為配合遊行的進行，場館中間的大道長達 700 公尺、寬 13 公尺，兩側看台最多可容納 7.25 萬人次。
薩普卡伊侯爵森巴場於 1984 年建成啟用，讓里約區的競賽更加專業，並開始收門票入場。圖／ID-VIDEO@Shutterstock
場館規模龐大，但實際使用天數卻屈指可數。森巴學校的隊伍運作類似於球隊聯盟，分為甲級跟乙級，前者被稱為特級團體（Grupo Especial），每年固定名額為 12 隊；後者則是黃金系列（Série Ouro）目前有 16 隊。以往特級團體的正式比賽日為 2 晚，每晚由 6 個學校輪番登場，但今（2025）年度首次調整為 3 晚，每晚 4 個學校表演，而黃金系列的正式比賽則維持 2 晚。
除了比賽時間外，嘉年華週前也常有彩排日，偶爾則有歌手會在 Sapucaí 內辦演唱會。但大多時間這個場館都處於閒置狀態，佔據著市中心的一大片土地 ──這如果發生在台灣，可能會被批為「蚊子館」，但在巴西，它卻是一個必要的存在！因為 Sapucaí 不只是場地，更是一年一度承載巴西最高藝術文化的發射器，將森巴與嘉年華的熱情噴灑給全世界，也直擊每位現場觀眾的內心，刻下一生難以忘懷的震撼體驗。
森巴學校是什麼樣的地方？
葡語裡稱這些隊伍為 Escola de Samba，中文直翻真的就是「森巴學校」，不免會讓人誤以為是種去讀書上課的地方。在我眼裡，我反而覺得森巴學校比較像「里民活動中心」 ──最初是提供附近居民聚會的地方，大家在這裡會一起唱歌、跳舞和打鼓。而森巴學校往往來自當地弱勢社區，甚至是貧民窟，因此有不少學校會在名稱中包含地名，讓大家一眼就知道他們來自哪裡。
曼格拉森巴學校在 2020 年正式比賽前的預告片，可以看到所謂「活動中心」的彩排樣貌，及老中少集體參與的盛況。
森巴學校的編制，一直到今日仍仰賴大量居民志工的參與，有些人是純志工性質，因為熱愛森巴，而不求回報地投入同歡；有些樂手跟舞者可能是兼差，平常有賺錢維生的工作，同時繼續鑽研自己在這一塊的興趣；最後也有高度專業化的全職人員，包括導演製作人（Carnavalesco）、編曲人／主唱、主領舞等。
導演就像球隊教練，有自己辦事的強烈風格，會被隊伍以高薪聘請來規劃整場遊行演出，也有可能會被其他隊挖角；編曲人多兼任主唱，往往會在大遊行中被唱片公司相中，有另外發行專輯的機會；擔任主領舞的舞者則常因表演而爆紅，在接下來的一年內，被電視節目邀去採訪或錄製節目。
大遊行競賽如何進行？
森巴（Samba）是打鼓節奏、音樂類型，也是舞蹈風格。森巴同時也分為很多種，森巴學校所表演的被稱為「主題式森巴」（samba-enredo），會有一個主題故事作為主軸，延伸發展編曲及歌詞撰寫、舞蹈動作編排、花車及服裝設計，並包含部分戲劇演出。
森巴學校與球隊們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一年只比賽一次（真的只有一次！），勝者抱走無比崇高的冠軍光榮，前六名學校會按排名分配不同比例的獎金（經費來源為競賽門票收入），最後一名則會被降級至黃金系列。因此學校們經常花一整年準備，就賭一個晚上，一場 70 至 80 分鐘的表演。
此外，前六名的學校會在嘉年華後的週末再加碼一晚冠軍場表演秀，所以他們辛苦一年的排練成果，最多就正式上場僅僅兩回。
暗夜下，森巴學校大遊行更顯璀璨亮麗。圖／Antonio Scorza@Shutterstock
因為嘉年華舉辦的時間正值南半球炙熱夏季，因此森巴學校遊行競賽普遍辦在晚間 ──黑夜下，場館數不清的聚光燈打在遊行大道上，表演者跟花車顯得更加耀眼。
比賽從晚上 10 點開始，第一間森巴學校浩浩蕩蕩走進場館入口，在 700 公尺長的遊行大道上不斷重複同首歌曲、同組動作。歌手與樂手們全程現場演出，又唱又跳不停，試圖將氣氛炒到最高點，直到長形隊伍末端也抵達終點（註：外觀像小拱橋標誌的 Praça da Apoteose（意為神化廣場）），整間學校的表演才算完成；接著，第二間學校轟隆隆地登場，帶來全新的主題故事，讓民眾沉浸在另首節奏緊湊熱鬧的歌曲中。
全球矚目下，來自底層的發聲
森巴歌曲雖然聽起來很動感、歡樂，所有表演者們也都於整場展現出自己最大的笑容，但他們挑選呈現的主題卻從不輕鬆。每個學校每年都有一個自己想說的故事，這些故事可能是紀念某個人、傳頌某段歷史，又或是控訴某個社會現象。
除了表面的聲光奪目，如果有語言能力及文化背景的人來觀看這些學校的表演內容，常會被各細節安排感動到雞皮疙瘩掉滿地。例如我死忠支持的森巴學校曼格拉（Mangueira），多年來的題目都與底層生活、非裔傳統有關。
其 2019 年的冠軍作品〈História pra Ninar Gente Grande 成人睡前故事〉，歌詞則是將「巴西」擬人化，對民眾唱出教科書上不曾列入的歷史，包含：巴西黑奴的解放，並非始於伊莎貝爾公主簽屬廢除奴隸制的法令，而是在更早之前，就有逃離奴隸制、建立獨立黑人社群的尊比（Zumbi dos Palmares）、在塞阿拉州（Ceará）被稱為「海龍（Dragão do Mar）」的勇莽船夫，他致力打擊黑奴船的故事等，這些被政府忽略的歷史片段。
透過一場大遊行的呈現，森巴學校希望能「喚醒」巴西成年人們的覺知，重新檢視這個國度的過去與未來。
大遊行的最尾端常會出現一個爆點，讓全場氣氛昇華到更高的層次，當時曼格拉學校攤平拉開了一大面國旗，採用學校基底的粉紅與綠色搭配，原先寫在巴西國旗上的「Ordem e Progresso（秩序與進步）」被改為「Índios, Negros e Pobres（原住民、黑人與窮人）」，暗示巴西其實沒有前者，而是由後者所組成。
與此同時，夾雜在歌唱間的呼喊聲，喊著的是在 2018 年 3 月遭政治謀殺的里約市議員 ──佛朗哥（Marielle Franco）的名字，以向其致敬，場上也同步揮起數面隨風飛揚的巨大旗幟，秀出許多歷史上重要的非裔傳奇人物。其中最感人的是，在尾端的步行隊伍中，學校邀請到瑪麗耶爾的遺孀一同踏上遊行大道，象徵學校與瑪麗耶爾及所有弱勢同在。
瑪麗耶爾的遺孀 Monica Benicio 與曼格拉森巴學校一同上場。圖／Celso Pupo@Shutterstock
往後幾年，曼格拉森巴學校也陸續推出震撼人心的作品。2020 年的〈A Verdade Vos Fará Livre（真相將讓你們自由）〉探討耶穌基督的形象，設計出窮人版耶穌、女版耶穌、幫派份子版耶穌⋯⋯。當年遊行隊伍中也摻雜了黑人聖母、LGBTQ+ 等元素，因而引起不少批評及爭議。
今年的主題則是〈À Flor da Terra - No Rio da Negritude Entre Dores e Paixões（在大地之花上──痛苦與激情之間的黑河）〉，這裡的「黑」不只是顏色的黑、膚色的黑，也是被誤解、被歧視、被無辜射殺的黑；歌詞中更直接唱到「Orguilho de Ser Favela！（我貧民窟我驕傲！）」，讓所有跟著唱跳的觀眾明白，「歡樂森巴」是他們生命的血淚。
這些議題與元素，常是巴西大眾「知道但選擇忽視」的內容 ──常被批為邪教的非裔宗教坎東布雷（Candomblé）、時不時被誤認為黑幫、毒品溫床的貧民窟、仍以白人祖先為中心的國家歷史⋯⋯。
然而，這些來自底層的森巴學校深知，當這些故事被搬上全球即時轉播的大遊行舞台，華麗場面的震撼將讓大眾無法移開目光。在這場表演中，他們不僅是表演者，更是抗議者 ──嘉年華，不只是集體派對，更是一場社會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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