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旅行」在海地:悲慘世界中的壯觀遺跡
我去過的每一個加勒比海獨立國,給人第一印象都是燦爛陽光、蜜月旅行、郵輪假期和沙灘椰香。但就在這個天堂邊上,有一個幾乎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海地。
如果只看地圖,海地也位於風光明媚的加勒比海上,鄰國就是旅遊勝地多明尼加,照理來說,應該也是個發展觀光、賺觀光財的地方。但事實完全相反 ──這是整個西半球最貧窮、最動盪的國家。我也因為顧慮海地的危險治安,在遊歷了 180 餘國後、直到現在才來造訪。
為何海地會走到今天的局面?我們得從頭說起。
從被殖民到獨立的動蕩歷史
1492 年哥倫布登陸伊斯帕尼奧拉島(Hispaniola,今海地與多明尼加所在地)後,便開啟西班牙的殖民史。被奴役的原住民不久便因戰爭與疾病大量死亡,西班牙人改從非洲運奴隸到小島。17世紀,法國奪下島嶼西部,建立名為「聖多明哥」(Saint-Domingue)的殖民地。這裡成為法國最賺錢的據點,靠著黑人奴隸種植甘蔗與咖啡,出口歐洲。
1791 年,海地奴隸起義,經過 13 年戰爭,於 1804 年擊敗法國,成為全球第一個由奴隸建立的黑人共和國。然而,輸了戰爭的法國要求海地賠償,因為這些奴隸把他們的「財產」毀了。為了換取國際承認,海地迫不得已同意支付這筆高到離譜的「獨立賠償金」,讓海地的經濟從一開始就被掐住喉嚨,幾乎花了一整個世紀才還完這筆債。
此外,歐洲與美國長期拒絕承認這個黑人國家,怕國內的奴隸起而效法,讓海地自立之初就陷入國際孤立。1822 至 1844 年,海地也曾統治整個伊斯帕尼奧拉島,但統治不受歡迎,多明尼加成功脫離並獨立。從此兩國分道揚鑣 ──多明尼加逐漸穩定發展,海地則陷入長期動盪與貧困。
天災與人禍交織,海地陷入絕境
除了曲折的歷史,海地位處地震帶,2010 年規模 7.0 的大地震造成逾 20 萬人死亡、數百萬人流離失所,災後又爆發霍亂疫情,數千人喪生。儘管國際捐助超過 130 億美金,但大部分資金流向少數人,重建進展有限,至今仍有災民住在臨時帳篷中。不幸的是, 2021 年海地南部再次強震,重創基礎設施。
人禍更甚於天災。2021 年總統莫伊茲遇刺後政局崩潰,幫派趁機壯大。據聯合國統計,僅 2024 年便有超過 5,000 人死於幫派暴力,數十萬人逃離家園。太子港多達 90% 的地區遭幫派掌控。這些組織裝備精良,主要幫派成員甚至來自前警察部隊,控制地盤、走私槍械、徵稅與建立地下「司法系統」。調查指出,幫派所用武器九成來自美國,透過佛州港口非法走私進海地。部分當地富豪與政界人士更被指與幫派合作,交換利益或作私人武力使用。
從機場到飯店:滿地垃圾、滿天濃煙
從防彈車窗望去,海地首都一片末世景象。圖/劉老大 提供
從防彈車窗望去,海地首都一片末世景象。圖/劉老大 提供
首都太子港的現況,我只能想到一個詞來形容:毀滅。
2024 年起,首都太子港機場停止營運,所有飛機無法進出,整個國家對外幾乎完全斷聯。目前,唯一還有飛機能降落的地方是北部城市 ──海地角(Cap-Haïtien),而且只有三個國家還有航班飛到海地:美國邁阿密(Miami)、特克斯與凱科斯(Turks and Caicos)、巴哈馬(Bahamas)。如果不是從這三個地方來,就幾乎無法飛進海地。
我一踏出太子港機場,就被眼前的慘況震撼住。前往飯店的路上,街上、海邊、河裏到處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很多地方乾脆直接在街邊焚燒垃圾,整個城市空氣中都是濃煙,我們一直待在防彈車裡面窗戶不得搖下來,只能想像燒塑膠味道,應該令人頭痛、胸悶。
這不只是少數區域,整座城市幾乎沒有垃圾清運系統。 雖然有人用手推車自發性地清理,但根本趕不上每天產生的垃圾量。這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問題,而是多年政府崩壞、基礎建設完全中斷的結果。
我在來到海地之前看了不少報導,心裡已有準備,但是身處其中時,還是感受到環境帶來的無止境的壓迫及沒有盡頭的窒息感。
唯一的觀光亮點:海底角的拉斐烈城堡 Citadelle Laferrière
對觀光客而言,拉斐烈城堡是少數還能安全參觀的景點,也是全國唯一被列為聯合國世界遺產的建築。圖/劉老大 提供
儘管海地現況悲慘,仍保留著一個真正值得一看的歷史遺跡:拉斐烈城堡(Citadelle Laferrière),它被稱為「加勒比海的長城」,是全美洲最大的一座城堡,矗立在山頂,壯麗無比。
然而我們一到登城堡的山腳,幾位村民正守在入口處,他們看準遊客必須騎馬或步行上山,紛紛走近來兜售商品。有人賣手工項鍊、木雕小鼓,也有人拿出看不出用處的小瓶子,只說這是「山裡的藥草油」。
我選擇騎馬上山。一人兩個馬伕同行,一左一右,一路默默地引導著路線,不時小聲地問:「你喜歡這次旅程嗎?」這不是聊天,而是一種微妙的提醒 ──這趟旅程最後請記得給點小費。
沿途的山路並不安靜。每隔幾十公尺,就有人吹著笛子、敲著鼓、搖著不知名的樂器。 他們坐在路旁或草地裡,聲音時而奇異、時而悅耳,彷彿在為我們的行進配樂。這些樂聲不只是表演,更是一種生存方式 ──他們並沒有固定職業,只能靠短暫的觀光客停留換來小額美金的微薄收入。
到了城堡門口,又有一群人伸出手指向腰上的竹笛或陶製鼓,帶著微笑地說:「如果你喜歡這旋律,可以留下一點幫助。」我沒有辦法全給,也沒辦法全部拒絕。那一刻,我真正理解:在海地,每一分小費不只是金錢,而是一種尊嚴交換、一種生活的懇求。
城堡所在的海地角(Cape Haitian)曾是全國觀光重鎮,遊客為了看拉斐烈城堡這座世界遺產,專程搭機前來,海灘、攤販、馬伕、導遊、飯店、司機全都仰賴觀光財源。但近幾年,隨著新聞頻繁報導太子港的幫派暴力、機場關閉與綁架事件,國際旅遊網站幾乎一致列出「不要前往海地」的警告,這直接導致了遊客銳減。從過去一天的數百人,到如今整座山一天只來幾組人。攤販、馬伕、音樂表演者,將這唯一出現的觀光客視為全部生計的希望。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才一走近就被攤販包圍,幾乎無法拒絕任何推銷:從山藥油到笛子,從明信片到手工雕像。
從山腳騎馬上去城堡要花上 20 分鐘,抵達城堡後的景色令人屏息,站在高牆邊可以俯瞰整個北部平原。這座 19 世紀初所建立城堡,雖然為了防禦法國人由海地人而興建,事實上卻從來沒有用於任何的戰亂,也沒有發射過一顆炮彈,所有城堡裡展示的大炮跟炮彈都是那時當地人抗爭獨立的遺物。當年從非洲來的黑奴統治者亨利·克里斯多夫(Henri I Christophe)只給黑奴兩個選擇:要麼繼續當奴隸或是免費出力蓋這個城堡,城堡完成後他們就可以獲取自由,所以這座用来抵抗殖民者的城堡諷刺地是被靠免費奴役完成的。
在這少數觀光客之中,我也注意到一些說著流利當地語言 ──克里奧語的中年人與家人同行,後來得知他們是移民海外的海地人,返鄉旅遊、探親或重溫記憶。 他們是目前觀光經濟僅存的一絲支撐力量,也可能是最能安全來訪的族群。
榮光與崩塌之間:聖蘇西宮廢墟與舉槍自盡的國王
19 世紀初建成的聖蘇西宮,其第一位主人並未享受此宮殿太久就被迫自盡,1842 年的一場地震更是讓此處荒廢為廢墟至今。圖/劉老大 提供
從海地角前往拉斐烈城堡的途中,會經過一個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宮殿遺跡 ──聖蘇西宮(Sans Souci Palace),名字來自法語「無憂」,但這裡的故事滿是沉重。
這裡曾是海地的第一任國王亨利.克里斯多夫(Henri Christophe)的宮殿。他曾是奴隸起義中的領導者之一,革命後掌握政權,自稱國王,在內戰與外患中堅守北部。他不只建了山上的拉斐烈城堡來防禦法國反攻,更打造了這座宮殿,象徵他要為黑人建立一個真正的王國。
然而據記載,亨利·克里斯托夫的統治荒淫殘暴,無數奴隸死於建造這棟宏偉的宮殿。1820 年在面臨內亂與敵軍逼近的壓力下,他在這座宮殿的床上舉槍自盡。 如今,宮殿已在地震中幾乎全毀,只剩殘垣斷壁,長滿雜草。站在殘破的門廊中,望向斷掉的石柱與掉落的天花板,我感覺不只是建築崩壞,而是整個海地也許從那一刻開始就沒能真正重新站穩。
寂靜的白沙灘:Cormier Beach 的荒涼與冷漠
離開城堡後,我們沿著山路往西南方向開車約 40 分鐘,來到一個令人驚喜的地方 ──Cormier Beach。這裡有著整個海地角少數仍保有潔淨白沙與藍海的海灘,也曾是過去觀光業繁盛時的度假聖地。
當地唯一的渡假飯店建在椰林之間,設施雖然簡陋,但沙灘確實乾淨,難得看不到垃圾、焚燒痕跡或漂浮廢棄物。我們脫了鞋,踩在乾淨的沙灘上,一邊驚訝於這片淨土竟還存在,一邊環顧四周 ──整個海灘上,只有我們與少數兩三組觀光客。
然而與美景絕然不同的是,在飯店的服務人員的態度非常冷淡,甚至是不耐與不禮貌。 沒有人微笑,也沒有人主動說話,點餐要等很久,連簡單的請求都會被白眼回應。這並不是偶發性,而是一種普遍的情緒 ──一種難以形容的疲倦與不信任。
我們後來才明白:這不只是服務業訓練的問題,而是一種集體創傷的反射:生活太多的折磨及悲劇讓人連笑的精力都失去了。
親眼見到的無聲逃離者
在困難的環境下,許多海地人冒險偷渡出國,首選是美國,特別是邁阿密和紐約。這幾年,不少人搭船或走陸路穿越中美洲,前往美墨邊境申請庇護。
有些人獲得美國的「臨時保護身份」(TPS),能暫時合法生活,但政策多變,很多海地人即使拿到了合法身份或美國出生的孩子仍可能被遣返。
鄰國的多明尼加也因為近年跟海地關係非常緊張,把許多在多明尼加合法居留的海地人遣送回海地,並關閉各個陸上過境關卡,連觀光客也無法通過陸路從海地過境到多明尼加。收留過海地人的墨西哥、巴西、智利等國也會因為政治風向或經濟情勢一變,就開始驅逐海地移民。一些海地人無奈表示:「我們在哪裡都不受歡迎。」
我離開海地的那天,身旁沒什麼旅客,安檢與海關也不像其他國家那樣繁忙。就在我等待過海關時,一名年輕男子被攔下。他神情看起來並不緊張,但兩眼空洞充滿無奈,海關人員接過他的護照,只花了十幾秒,就識破那是一本偽造的旅行證件。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太多語言的交談,也沒有發生肢體掙扎。那名男子只是靜靜地看著海關人員,聽到對方一句話後,低頭轉身,默默地走回機場大廳方向 ──朝著與自由、飛機、及世界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壓迫感。雖然不是一次戲劇化的逮捕,卻是一種比無聲還要響亮的絕望 ──他明知道護照是假的,仍然來了,他寧願賭一把,也不想留在這片土地上。
我當然沒有再看到他,也不知道他之後的命運。但他的背影深深刻在我心中,像是海地的縮影:試圖逃離的人們,一次又一次被擋在門外,然後默默回到困住他們的現實裡。
臺灣,成為海地亂世之中緊握的手
海地是台灣在世界上少數幾個仍保有正式外交關係的國家之一。兩國早在 1956 年建交,至今維持超過 60 年。臺灣持續透過獎學金與師資培訓提升當地識字率,派遣技術團協助農民增產稻作,並改善基礎設施與公共衛生。雖然改變不可能一蹴可幾,但在國際關注漸淡之際,臺灣仍堅持對海地深厚的友誼與承諾。
只是,這個曾經為自由而戰的國家,在種種天災人禍後,還能再次站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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