啃老就是懶惰?年輕人為何不離家?
7 月 15 日,國科會臺灣經驗實證調查資料公布一項關於「啃老」現象的調查,引發網路熱議。
調查中將「啃老子女」定義為 25 歲以上、無工作且與父母同住的成年人,不少輿論紛紛指責這些年輕人懶惰、不上進、不獨立,彷彿「啃老」是個人失敗的烙印。然而,若從心理學與社會學的角度來看,事實的「真相」其實更為複雜。
表面上,「啃老」被單純視為年輕世代的安逸選擇,實則卻反映出現代社會壓力、資源分配及家庭功能的多重轉變。當努力未必換得回報、競爭與內耗成為社會常態,家庭反倒成了越來越多年輕人最後的「安全基地」。或許,「啃老」標籤之外,其實藏著另些值得深思的現實。
資本主義下的價值迷思:從「產值」定義個人價值
在資本主義盛行的社會脈絡下,一個人的價值往往與經濟價值綁在一起,也就是說,一個人可以為市場創造多少經濟效益,會被視為其存在的價值。這種將人簡化為生產單位的邏輯,不顧個人內在狀態、生命階段、身心健康或人生選擇,只要「沒有產出」、「無法自給自足」,就會被視為「失敗」。
這種思維滲透至家庭,只要成年子女沒有穩定工作,就會被社會和家庭視為失敗的「不合格產品」。由於資本主義導向的社會只認有形產出,年輕人若暫停工作、回到家中休養、創作或探索人生方向,就會被視為「不做事」、「不貢獻」,卻忽略了人的心理與靈魂也需要修復、重建與過渡的事實。
在這種社會風氣下,許多人總是競競業業地工作,甚至為了證明自己比他人更好、更有能力,而陷入極度內耗和過度競爭的工作模式,並將不注重這套遊戲規則的人視為「失敗品」。
例如:我曾聽說有位知名大學的教授為了想快速成名,要求每位研究生一週工作 70-80 個小時以上,若無法做到,就會被貼上「蠢」、「懶」等負面標籤並惡意解雇,甚至在個人實驗室官網上貼上牛和馬的照片,藉此「教育」博士和研究生們應默默耕耘,不求回報地服從職場壓榨,否則就是「不稱職」。
這位教授澈底將學生「資本化」,要求他們無條件服從與高效率產出,反抗即是「不敬業」。在這種高壓環境下,尊重權威、不敢反抗的學生們只能長期被剝削,成為滿足教授一己私慾的工具。
社會如劇場,人人皆被逼「站起來」
在績效至上的社會裡,「成功」彷彿成一場劇場,每個人都得站上舞台、表現出自己「有產值」、「夠努力」、「不落人後」的一面。只要有人加班,其他人也不得不加班;一個家庭送孩子補習、累積實習經歷,其他家庭就不敢停下腳步。
有學者以「劇院觀眾站立比喻」(The Theater/Audience Effect)形容這種社會現象──當有人站起來看表演,後排的人也被迫站起來,否則就「看不到」。結果,所有人都站著,但每人都看得不清楚,只是變得更累而已。
這幾十年來,社會上這種「位置競爭」(Positional Competition)現象更劇烈。許多人拼盡全力也享受不到更好的生活品質,最後索性選擇放棄。但這套遊戲的既得利益者,卻不斷地強調遊戲的公平性,攀比心態下,適應不良者產生極大挫敗和自卑,因此患上憂鬱症和焦慮症等心理問題,最後黯淡離開職場,加速躺平和啃老等社會現象。
在這樣的高度競爭和資本社會環境中,「啃老」自然被視為「坐著不動」的異類。這些人因未跟上加速的節奏,而被貼上「懶」、「不夠積極」或「無用」的標籤,但事實上,他們或許只是暫時沒站起來,或有能力但選擇不站。劇場效應不只描述群體中模仿與焦慮的擴散,更是對「效率焦慮社會」的深刻諷刺──我們害怕落後、怕成為最慢的那一個,即便不知為何而跑。
零和競爭下的「躺平」與「啃老」
若從零和賽局的角度觀察當代社會,除非科技創新或社會努力創造共贏價值,否則大多數的社會子系統仍屬於零和價值──意指資源總是有限,一旦「餅」被分光,剩下的人只能過度競爭,甚至在「內卷」中苟延殘喘。
「躺平」與「啃老」的現象並非單純的價值崩壞,而是有人在零和結構下選擇戰略性離開的結果。在一個有限、不可共享的資源體系裡,這其實是過度競爭社會裡必然的結果,強者過度競爭、壟斷機會,使其他參賽者陷入邊緣化處境。
當個人努力成本遠高於潛在回報時,社會下層或中間群體便可能選擇放棄,轉而尋求低風險的生存策略,如依賴家庭支持系統、降低物質欲望等,形成「啃老」與「躺平」的現象。這既是零和競爭下的副作用,也是一種心理學「學習性無助」與社會學「結構性退出」的交叉結果。
此外,在台灣,長者佔據社會財富比例較高,也就是說房地產、儲蓄與投資多以長者為主,為啃老提供經濟基礎。高齡社會中,年輕世代面臨工資停滯與高資產門檻,需依靠家中父母資助──這不是單純的代際倒退,而是與社會經濟、人口變化、資本分配、大環境變遷密切相關。早期農業社會資源有限,家庭多子女且平均壽命較短,「啃老」空間相對小;但如今高齡化及資本集中化,讓「啃老」成為結構性的可能,這並非偶發現象,而是現代社會變遷下的必然成果。
家庭庇護與延遲成熟,讓「啃老」成退場的唯一選擇
當代社會中,高壓與競爭幾乎成普遍結構。對那些努力與回報難以對等、失敗常被羞辱或在職場中反覆受挫的人來說,「退出競爭場域」成為一種自我保護。他們選擇回到家中,不只是為了躲避壓力,更是一種心理上的「退行」(Regression)──讓自己待在熟悉、安全、無需面對挑戰的環境。
在少子化趨勢下,家庭資源集中於少數子女身上,父母成為孩子的「避風港」,不僅提供經濟支援,也在情感方面提供包容與理解。在這樣的庇護結構下,年輕人得以不用面對職場的壓力、績效焦慮或人際衝突,繼續過著低風險、低挑戰的逃避式生活。
於是,他們不需從困難中成長,也不必面對心理或人際困擾,久而久之,這些人可能逐漸喪失獨立生活的動機與信心,進而形成「延遲成熟」(Delayed Adulthood)。這並不代表他們缺乏能力,而是在長期避開挑戰的情境下,無法建立長期有效的自我效能(Self-Efficacy,指個人透過完成想像中的目標而建立起的自信)。換言之,當一個人啃老越久、越加逃避,他們的自我效能就會越來越低,最終形成惡性循環,更難回歸社會。
此外,長期避開壓力與關係衝突,還可能發展出回避型依附(Avoidant Attachment)或逃避型因應策略(Avoidant Coping Style),在人際互動中出現疏離、防衛、不信任等傾向,加上社會對啃老的污名化,進一步削弱他們重返社會的可能性。
以系統觀來看,啃老現象不是單一個體的選擇或失敗,而是家庭結構、社會制度與心理機制交互作用下的結果。當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競爭邏輯宰制一切,而家庭又成為唯一的緩衝地帶時,啃老就不再只是「懶惰」和「不求上進」,而是一種無法承受外界挑戰和壓力的「退場」。
重構啃老現象的新意義
如今,人際關係逐步從「熟人社會」轉為「生人社會」,人與人的連結不再奠基於長期信任或情感,而更側重於角色分工與利益交換。
對許多年輕人而言,職場與公共生活場域不再是一個可長久歸屬的空間,而是充滿風險和排斥、難以建立穩定連結的競爭場。尤其對那些在學業、就業、心理健康與人際互動中屢屢受挫的人,外界的陌生與不安全感加劇他們的焦慮與防衛,讓他們更傾向選擇退出,回到家庭這個唯一安全且可預測的基地。
從心理學與發展觀點來看,這種選擇是一種結合成長停滯與情感尋歸的調適策略。當外部資源不足、制度排斥與努力無效,許多個體不僅對外部世界感到焦慮、無助,也無法建立明確自我與歸屬感。
此時,原生家庭作為早期依附關係的起點,理所當然成為最容易獲得支持與安定的情感場域。根據依附理論,遭遇困難時,人們傾向回到「安全基地」(Secure Base)尋求穩定。而現代家庭少子化、資源集中,父母多有能力且願意提供情感支持與經濟協助,讓「回家」這個選項變得容易。
但若從家庭系統理論的角度出發,「啃老」現象遠非單向依賴或寄生行為。事實上,許多選擇留在家中的年輕人正積極參與家庭運作,如照顧年邁父母、分擔家務及財務管理,參與功能交換與情感互補,這與傳統「供養—受惠」模式大為不同,高齡社會趨勢下,更接近一種資源互補的合作型家庭機制。例如,正值失業或職涯過渡期的子女,可能成為父母的健康照護者和生活管理者,家庭因此組成一個多元角色的共享單位。
相較於強調個體獨立與自我實現的西方社會,亞洲文化中常見的「延遲離巢」與「代間同住」,不僅是基於經濟考量,更深層地反映出代際情感維繫和文化價值的邏輯。在這樣的脈絡下,「啃老」於是被理解為一種面對結構性壓力的「集體韌性策略」──當外部資源稀缺、制度保障不足時,家庭成為保護成員免於波折與不安的庇護所。
由此可見,所謂的「啃老」不必然是逃避與不努力的象徵,而是社會變動下的集體適應方式。當外部世界容納力減弱、社會機制支持有限,或許我們更該問的是:在這樣的現實裡,人們該如何再定義「歸屬」與「安身立命」?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啃老」就是懶惰?貼上「不上進」標籤前,請先理解年輕人為何不離家》,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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