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紐約曼哈頓的唐人街
地球上每個國家都有中國人，許多大城市都有歷史悠久的唐人街，這代表華人在異邦胼手胝足殺出生路插旗立戶打下一片天的榮耀，也隱含國事蜩塘生存不易逼得素來安土重遷卻不得不冒著九死一生之險峻飄洋過海的悲淒。
所有的唐人街都混雜著千百樣情緒的氣息，也都以龍、大紅燈籠作為象徵符號，讓你聞聞茶香聽聽胡琴，理理被埋在番邦深處蒼老的殘夢，斑剝的原初腔調。
這裡是香港，是台灣，是福州，是廣東，也是中國各省各縣各地。上海弄堂式的窄巷、大稻埕中藥店的格局、廟宇樓閣擠在懸掛逃生梯的紐約風格連棟磚樓旁邊，既符合華人密度、複雜、共存的空間關鍵詞，且標誌硬撐邦家傳統融入異國土地的心思。
這裡的主流是黃皮膚黑眼睛的華人，外國人是觀光客。他們坐觀光巴士來、跟著導遊的旗子如溫順的羔羊東張西望、拿著地圖比手畫腳，擠進這全是中國字招牌的街巷。在茶樓、大酒樓、餐館前排長長的隊，為的是拿起筷子吃鮮蝦腸粉、蔥油餅、蒸餃、蘿蔔糕、燒臘煲仔飯、台灣豬扒飯。
此乃中國菜高光得意之時，瞧他們穿著印中國字的T恤，伸長了脖子邊看師傅拉麵，邊站在路旁大口咬鮮肉包子、雞蛋糕，喝珍珠奶茶，手腕掛滿剛買來的大紅中國結吊飾，那模樣就像五光十射的聖誕樹。
他們的眼裏閃爍崇拜、著迷的光彩，手機相機的鏡頭掃過每個細節，反射出琉璃般的驚喜。
其實，過曼哈頓大橋到中國城的感覺近乎神隱少女裡面駛過隧道、穿越哆啦A夢的任意門，進入二百年盤根錯節的時空膠囊，有點錯亂也有幾分安然。
粵語、國語、台語，福州腔、海南話⋯⋯聽來都像報春訊的花鳥，五胕六臟如雀躍暢快的響板劈啪劈啪跳。卸下詰屈聱牙的番言，我口說我話，我意順我母語，滑溜如小河邊的鵝卵石，心情頓時迎風搖曳步步生氣勃勃。
蘭州拉麵、上海菜、廣東粥、北京烤鴨、揚州炒飯、新疆烤肉、山東饅頭、安徽毛豆腐、山東九轉大腸、福州魚丸、浙江西湖醋魚、寧波雪菜黃魚⋯⋯大江南北八大菜系，只要你叫得出名，嘴饞心念的任何中國菜，這裡應有盡有，足以讓人腳步興奮，胃口大開，滿腔自負揚眉吐氣。
若是你手藝巧廚藝妙，這裡的食材新鮮齊全，價錢公道，大媽大嬸專程到此，熟門熟路攀親道故，既輕鬆買辦，也一解鄉愁，所以十天半個月總要來這喝杯茶，聊個天，會會老鄉，存些鄉情鄉味在日子裡取暖。
無論冬令進補、坐月子、平日保養健身、孝親送禮、滷菜燒肉，走一趟中藥店，包準你歡天喜地通體舒暢。百年的沈香木櫃，抽屜盒上寫的毛筆字籤，素紙棉線綑綁著代代信仰的本草湯劑，五行五味養筋脈血氣的身體觀與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如一座城守護著中國人。
各地會館、各姓公所與宗親會，從早期移民暫居所、工作介紹，到面對「排華法案」，創造歸屬感，建立法治，爭取權益，捍衛尊嚴，乃至今天排難解紛，張羅年節活動，如一條無形的繩子，牢牢築起傳統文化、鄉情人情的城牆，讓每個中國人都有回家的感覺。
交錯數條街的「曼哈頓華埠」，以滿滿的人間煙火定格百年漂泊的記憶，空氣中飛揚漂浮著鮮豔濃厚的中國味。熟悉的語言、相近的面貌、親切的穿衣風格，連店裡的雜貨、擺設、裝潢都是記憶裡的模樣，讓你幾乎忘了在國外。
在這裡，即是聽了一輩子英文，舌頭也能跟著轉出外國腔，但人們說的依舊是帶著鄉音的中國話。那是骨子裡執著的安頓，人生孤舟的擱淺。他們的生命線裡鐫刻過中國舊曆年、用炒菜鍋燒中國菜、高高掛起中秋佳節的旗子；他們的豪情功業簿上瀟灑地揚起金燦奪目的舞龍舞獅、一抬腳即見虎虎生威的中國功夫，一揮手便氣韻生動的剪紙書法街頭藝人。
屬於中國人的地盤到處是銀行、金店、珠寶店，因為勤儉持家儲蓄防災是家訓是根深蒂固的觀念。
一條街之外的你，用機台點餐，一掃手機就下定選單、終結付款，但這裡還停在專人服務，推薦解說，現金交易銀貨兩訖的年代，所以到處都是ATM也是特色之一。此外，公園裡沒有躺草坪曬太陽的帥哥美女，而是下象棋、打太極拳、搓麻將的老先生。
1920 年開業的南華茶室最古老，張曼玉、黎明主演的《甜蜜蜜》重逢之處就在這裡，昏黃燈光照在紅格子桌巾和牆上黑白照片上，推車送來一盤盤港式點心，遙遠的歌聲、杯碟相撞的聲響與嘈雜的人聲混合為很道地的情調。
始於1890年最老的雜貨店永安和，從台山移民到此，數代傳承老東西，香港集大莊竹管毛筆、泥塑帶著土味的娃娃、繡花鎖麟囊、福壽陶瓷酒杯，乃至融入現代藝術的年畫，件件雅致而縈繞懷舊的故事。
年輕的一代急於掙脫老舊黃曆的底蘊，像祖先一樣遠走他方，走著走著，輾過歲月，繞了一圈的夢依然是家傳的習性，回來在老樹的根基上開出自傲的花果。
那是移民做的夢，夢裡有說不完的心思，道不盡的情懷。一盞茶，一碟鮮竹卷，一籠燒賣，一盤叉燒，每一口都是媽媽的味道，每一味都是苦盡甘來的回憶。
作者：陳嘉英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
著作：《課堂外的風景》(與陳智弘合著)、《凝視古典美學：高中古文鑑賞篇》、《寫作力》、《打造閱讀的鷹架：教你如何閱讀》、《閱讀力：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強化競爭力》、《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誰說文言文很沒趣：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