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講堂】大豆給川普上了沉重的一課 供應鏈經濟終究打敗關稅政治
關稅或許能保護生產最終產品的產業,但對於依賴中間產品的靈活供應鏈卻是災難。
~英國阿斯頓大學經濟學教授 杜君(Jun Du)
近日一位攝影師拍到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在聯合國大會上看手機簡訊的畫面,這張照片無意間暴露了美國日益嚴重的農業危機規模。
簡訊內容顯示:「我們昨天紓困了阿根廷」,顯然簡訊來自美國農業部長羅林斯(Brooke Rollins)。「阿根廷的回應是,取消穀物出口關稅,降低穀物的價格,並對中國出售大量大豆,而這個時間點正是我們通常會賣大豆給中國的時候。」
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Scott Bessent)2025年9月23日於聯合國總部舉行的第80屆聯合國大會期間,查看一則有關美阿關係的簡訊。(美聯社)
阿根廷決定取消穀物出口稅後,短短48小時內,中國買家向阿根廷購買了大約130萬噸大豆,而此時美國農民才剛開始大豆的收割季,手上卻沒有中國訂單。阿根廷出口激增進一步壓低大豆價格,讓中國在對美博弈中手握更多籌碼。
這不只是貿易爭端或商品流向的問題,它是一個個案研究,顯示美國總統川普的關稅優先貿易政策,如何根本誤解了21世紀的供應鏈經濟,以及暫時性衝擊會導致永久性的結構性變化。
雖然傳統的說法將大豆視為美中博奕的籌碼,但大豆並非最終消費品,而是緊密整合的農業—工業供應鏈之間的中間產品(intermediate input),用來加工成動物飼料或油脂,進而支撐畜牧業和食品安全。破壞其中一個環節,整個系統就會重新組織,而且永遠不會回到原來的型態。
中國在2004年就學到慘痛教訓:當時全球貿易商操縱大豆價格,將價格從每噸540美元推高到750美元,然後宣布大豆豐收,致價格暴跌至500美元,中國的壓榨加工廠被高價合約困住。學術研究估計,約3,000家大豆壓榨加工廠破產,外國貿易商趁機掌控中國70%到85%的榨油加工產能。
中國不僅賠了錢,還喪失食品安全供應鏈中一個關鍵環節的控制權。影響所及,中國透過國營糧食公司「中儲糧集團」(Sinograin)建立龐大的戰略儲備,保護倖存的國營壓榨加工廠,並開始大規模投資南美的農業基礎設施。
2018年,川普的關稅政策不過加速了這個進程,中國投資的港口、鐵路、物流網絡現已能將南美大豆高效地運往亞洲,確保當關稅衝擊中美貿易時,必要的基礎設施已完成建置並正常作業。
結果,本來可能需要20年才能改變的貿易格局,在短短7年內就瓦解。2011至2018年,美國大約60%的大豆都出口銷往中國。但到了2024年,巴西在中國進口大豆的占比已飆升到 71%,而在1990年代巴西大豆的占比僅2%。
當前的貿易戰發生在供應鏈已完成重組 (自2018年開始進行重組),反映全球供應鏈固有的滯後效應。當巴西和阿根廷農民已擴大產能,即使關稅解除,這些產能也不會消失。中國的大豆壓榨加工廠與南美供應商建立了持久的合作關係,同時港口和物流網絡也已優化,支持巴西—中國的運輸路線。全球大豆的定價,過去以北美收成為中心,如今已依循南美的農業時序而波動。
這個變化背後的經濟邏輯很簡單:像中國這樣集中化的買家,比起分散的賣家(如美國農民),實現供應多元化的難度,遠低於分散經營的美國農民尋找替代市場。中國每年進口1億至1.05億噸大豆,遠超過其他進口國。由於中國在全球大豆貿易的占比高達60%,美國農民根本無法在其他市場複製這樣的需求。中國曾經面臨過度依賴單一供應商的問題,如今美國農民正在為依賴單一買家付出代價。美國農民失去了最大買家,而這個買家早已投資建立了可行的替代來源。其他零散市場就算加總起來,也無法彌補這樣的損失。
這一切都突顯美國當前貿易政策的矛盾。美國向阿根廷提供了約200億美元的財政援助,以防它進一步倒向中國;然而阿根廷的回應卻是取消出口稅,讓大豆立刻因降價而更具競爭力,然後銷往中國。
與此同時,美國農民在2018到2019年間獲得約280億美元的補貼,但仍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市占率蒸發,現在又在準備迎接下一輪紓困。正如伊利諾伊州大豆協會的一位發言人最近所言:「我們真正想要的是與貿易夥伴保持良好關係,我們想要的是自由市場,而不是救助補貼。」然而,美國卻仍繼續補貼本國農民,並且資助自己的競爭對手。
這一連串變化暴露美國在面對全球相互依存市場時的根本缺陷。關稅或許能保護生產最終產品的產業,因為轉換(供應鏈)成本高,但對於依賴中間產品的靈活供應鏈卻是災難,因為買家可以輕易替換供應環節。顯然,美國的貿易政策未能認識到這個重要之別。
英國脫歐後的貿易政策與川普的關稅戰略,兩者的情況極具相似性。兩國的敘事都充滿主權和談判籌碼的高調論述,但忽略了複雜供應鏈面對斷鏈的適應能力。將本質多邊的貿易視為雙邊博奕時,他們既高估了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也低估了因應變化所需的調整成本。
我研究英國脫歐後的貿易活動,結果發現,斷鏈會隨時間加劇而非緩解,2023年較往年更明顯的貿易萎縮,顯示深層的結構性變化,而非暫時的調整。英國在消費品方面已經與歐盟價值鏈脫鉤,但在中間品和資本品領域仍依賴歐盟。這與美國農民失去中國市場的困境一樣:主動造成斷鏈的一方承受不對稱的壓力:對於擁有多種選擇的買家(歐盟和中國)來說,重新組織供應來源相對容易;對於賣家(英國和美國)來說,要找到等效的替代市場則困難甚多。
大豆事件提供了更深刻的一課。在現代貿易中,控制供應鏈節點比控制原材料更重要。中國在2004年失去大豆壓榨加工產能的主導權,花了20年時間重構,確保自己不再如此脆弱。現在美國正失去最大的出口市場,因為它未能理解供應鏈一旦重組,就不會因關稅變動而回復。
當貝森特讀著那則簡訊時,結果已經昭然若揭。他實際上是在讀一段貿易關係的「訃文」,這段關係已被多年謬誤的政策系統性瓦解。現在的問題已不是能否重建,而是美國決策者是否真的明白,為什麼它難以重建。
杜君(Jun Du),英國阿斯頓大學(Aston University)經濟學教授,專注於國際貿易、生產力及全球價值鏈等領域。
(譯者:張瑩 責任編輯:國際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