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行動 85 週年，「敦克爾克精神」是什麼？
2017 年，英國名導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端出歷史鉅作《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以二戰時期英、法、比利時等國盟軍，在法國的戰役節節敗退後，英勇地從敦克爾克小鎮撤退至英國，為後續反攻保存兵力的「發電機行動」（Operation Dynamo）為背景，改編出極為動人的故事，在大銀幕閃閃發光，更在隔年的奧斯卡金像獎獲得 8 項提名，其中 3 項獲獎。
於私而言，《敦克爾克大行動》是我電影評論旅途的起點，若非當年在戲院裡的感動太過強烈，決心上網發文剖析故事架構及電影裡的道德難題，我的人生路途或許會大大不同。客觀而言，本片也是諾蘭導演生涯中，故事看似最簡單，卻也暗藏許多細緻手法的一部作品 ──片中展現的戰時人性考驗，節制又令人揪心，無疑是他的上乘佳作。
透過這部電影，世界各地的影迷認識了「敦克爾克」（Dunkerque），這個位於法國北部、在兩次世界大戰都遭受嚴重波及的市鎮。不過，實際上的敦克爾克長怎樣呢？電影拍攝的是否為鎮上實景？從本片的故事，以及敦克爾克當地的歷史紀念館，我們又該如何理解所謂的「敦克爾克精神」？
這篇文章，我將實際走訪這個小鎮，與讀者朋友們分享我的第一手觀察。
敦克爾克車站。圖／王善 攝影
一切從「敦克爾克大撤退」說起
敦克爾克位於法國與比利時的邊境，是一個靠海的寧靜小鎮，距離巴黎只需要大約兩個多小時的火車車程。說來有趣，法國北部靠海城市，以陰雨、不穩定的天氣聞名；然而，我出發的那天，即便巴黎市區下起了嚇傻眾人的冰雹，且火車沿路細雨綿綿，敦克爾克卻以晴朗之姿迎接我，絲毫沒有任何陰霾。
5 月份對敦克爾克來說，是一個特別的時節：一來，1945 年 5 月 8 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戰場結束，在每年的這一天，法國各地的戰爭紀念碑會有許多花束、人群紀念，敦克爾克當然不例外；二來，5 月底也是「敦克爾克大撤退」的紀念之時，每 5 年都會有一場大型活動，可以看見當年協助撤退的小船們重新回到敦克爾克。而今（2025）年適逢 85 週年，活動就在 21 日到 26 日之間於當地舉行。
市中心軍事紀念碑的鮮花花束。圖／王善 攝影
歷史上，這場大撤退發生於 1940 年 5 月。簡單來說，二戰期間，德國對同盟國發動閃電戰（Blitzkrieg），在兩週內就攻下大片比利時與法國領土，將盟軍逼到法國北部的小鎮敦克爾克，把他們團團包圍。
5 月 26 日，英國首相邱吉爾下令的「發電機行動」正式啟動，計畫將受困於敦克爾克的英國、法國軍隊撤退回國，後為了加快撤退速度，同時避免港口過淺、無法使用大型艦艇，政府徵用了英國沿海民用船隻，要他們到敦克爾克協助載送軍人。
最終，這場撤退取得不錯的成績，截至 6 月 4 日，有超過 33 萬名士兵被成功撤出，為後續的反攻保留實力。然而，在撤退過程中，無助的士兵、船隻待在沙灘上，遭到無情轟炸，死傷亦是無數⋯⋯。
位於敦克爾克的特製戰爭紀念碑，有軍用頭盔、步槍及提包。圖／王善 攝影
為了尋找這場行動的歷史軌跡，並配合當日的退潮時間，我一抵達敦克爾克，便趕緊搭上開往比利時邊境的公車，沿途艱辛地在荒郊野外等待了 30 分鐘轉車（可見此處真的是小鎮），抵達敦克爾克郊區海邊。
有趣的是，沿途經過由古軍事堡壘改建的軍事博物館，門口還插著英國、法國與歐盟的旗幟，保留當時的團結精神。
在四下無人的海邊街道，我找到了沙灘入口，遠方可見兩個沉船遺跡就躺在灘地上，一旁有熱情的小狗與散步的遊客，也同樣來尋找戰爭遺跡。
Devonia 的一部分沉船遺址。圖／王善 攝影
在敦克爾克的這場行動中，有超過 200 艘船在撤退過程被德軍被擊沉，而我眼前退潮淺灘上的 Devonia，就是當年其中一架受難船隻。
看著歷經滄桑、布滿青苔的它，日復一日地遭受多佛海峽的浪花拍打，我不禁想著：如果有一天，這艘船被侵蝕完畢，人們是否還會記得這片海灘上曾經的奮戰精神？
沉船受到海水侵蝕面目全非，也有許多青苔生長在表面。圖／王善 攝影
諾蘭導演在哪裡拍攝？劇照與實景一次看
幸好，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以電影的方式，為這座城市留下了紀錄。
我驅車回到市區海灘附近的街道，找尋諾蘭電影裡的拍攝場景。事實上，片中主角奔跑的城市街景，以及他等待撤退上船的海灘，都確確實實存在於敦克爾克。
起先，我手中拿著電影畫面截圖，四處比對著街道，困惑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寧靜市區，這時突然有位阿姨走來，以法語向我詢問是否需要協助，她說她就住在對面街上，但她看了看電影截圖，也直說辨識不出來。
有趣的是，正因這裡是個友善的寧靜小鎮，阿姨把我的煩惱告訴了另一位鄰居阿姨，想不到鄰居阿姨對諾蘭的拍攝地點瞭若指掌，熱情地向我介紹每個場景的構圖、街區，以及主角是在哪裡看到德軍傳單、在槍林彈雨中翻過哪道門，接著又跑向哪裡。
小鎮實景（上排）與電影劇照（下排）對比圖。圖／王善 提供
鄰居阿姨一直稱讚我的法文講得很好，殊不知我因為太過緊張，法語講得實在相當破碎 ──真的是在如此「友善」的社區，才能得到這樣滿滿的情緒回饋。她活靈活現地告訴我，拍攝是在電影上映前一年的 2016 年進行，一切就在她的家門口發生；我向她詢問，電影上映後是否有很多遊客來到敦克爾克「踩點」？她笑笑地說，的確很多人來，她也很榮幸可以把她所知道的拍攝情況，分享給我這樣來訪的影迷。
諾蘭的《敦克爾克大行動》，為這個地處邊疆的海邊小鎮帶來了名氣。望向海濱滿滿的餐廳、咖啡館，雖說遊客數量並不多（我和我的韓國朋友，一整天並沒有看見任何其他亞洲面孔），但的確可見觀光產業維持穩健發展。
到此觀光的旅客們，可能很難想像，在二次大戰期間，敦克爾克曾受到砲火摧殘。
走進城市裡的 1940 事件博物館（Musée Dunkerque 1940），可以透過重建的模型，看見這座城市如何被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斷垣殘壁。這座博物館的館藏極為豐富，還能看到遺留自沉船遺址的物品，像是眼前所見航行使用的羅盤，恰好就來自我先前剛造訪的沉船 Devonia。
Devonia 船隻所遺留下的羅盤。圖／王善 攝影
拆解《敦克爾克大行動》的史觀與敘事亮點
我在海邊沙灘上的展板，看見了一個很有趣的「翻譯對照」：在談到這場大撤退時，法語版標題著重於「L'esprit de Dunkerque」（敦克爾克精神），英文版則只寫著「發電機行動」。兩相對照來看，前者強調的是頑強抵抗的決心；後者則強調邱吉爾的戰爭敘事，也就是「撤退即為成功」，帶給人們繼續戰鬥的信心。若我們回望諾蘭的電影，他採納的大概會是第一種觀點。
在電影《敦克爾克大行動》中，從空軍、民船到地面上的士兵，他們正努力做的事情，就只是活下來而已，恐怕與「成功」、「信心」擦不上邊。若讀者還記得電影的結尾，諾蘭只安排哈利史泰爾斯（Harry Styles）飾演的士兵，以讀報的方式唸出邱吉爾針對行動成功所發表的演講，並未放大首相的角色，可見這位戰爭領袖說了什麼根本不是重點。
電影所呈現的是，人人都非政治人物，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一兵一卒，每個人有各自不同的角色，在戰爭裡站好位置。片中由馬克勞倫斯（Mark Rylance）所飾演，勇敢開船到敦克爾克協助撤離、年事已高的道森先生，之所以義無反顧，是因為兒子已在戰火中身亡，所以想盡一己之力保護年輕一代；貝瑞柯根（Barry Keoghan）所詮釋的年輕男孩，原本自信不足，認為自己一事無成，片末終於如他生前所願，在報紙上留名，只因為他有滿滿的勇氣。
至於片中的英國士兵們，為了要生存下來，守護好他們「回家」的目標，有人排擠法國人，不擇手段；有些則如菲昂懷海德（Fionn Whitehead）飾演的主角，以及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飾演的英國海軍將領，有著堅定的人道精神，不願做出無情的舉動。
歷史博物館裡的模型，說明士兵如何透過小船撤離。圖／王善 攝影
諾蘭提醒觀者，在敦克爾克的海灘上，名留青史的不該是戰爭領袖的策略，抑或滿懷國族意識的「成功」精神與「戰爭信念」 ──真正該好好被記錄的，是戰火所逼出的人性，有溫柔光輝，也有無情之惡的不同光譜。
電影的敘事策略相當精彩，事後來看，這當然是《TENET 天能》和《奧本海默》等後續作品的敘事原型，他將事件打亂，透過不同故事線拼湊起來。
在《敦克爾克大行動》中，3 個時間尺度不同的故事線被抽開敘事，卻又在特定情節重疊在一起。舉例來說，從電影中段起，不少劇情高潮交錯剪輯，多位角色同步遭受不同的「淹水」危機，戲劇張力驚人。故事後段，劇情線收束為一，人物們集結在同一艘船上，航向英國之時，電影總算拋開敦克爾克刻板印象的灰暗藍天，海上暖陽出現，象徵希望燃起。
即便如此，導演仍向觀眾提問：這些在敦克爾克犧牲的士兵，所見所感真的能被公眾理解嗎？片末的飛行員，為了守護撤退的士兵，最終只能在沙灘上被俘虜，大家還會記得他嗎？士兵們抵達英國，一下火車就有一位飛行員被咆哮，有陸軍大聲向他斥責，那句「我們在打仗時，你在哪裡？」聽來令人不捨。
人心的刻薄、善良、勇敢與正直，都會在戰爭中顯露無遺；無需過多對白，透過電影語言，被諾蘭冷靜而深刻地訴說。戰爭逼出的「頑強抵抗精神」，以及隨之浮現的赤裸人性，才是敦克爾克帶給全人類的重要一課，是它應該被記得的原因。
應該被記得的「敦克爾克精神」，如今藏在哪裡？
《敦克爾克大行動》記錄這座城市的戰爭故事，帶著淡淡的悲傷與緬懷。不過，現今的敦克爾克，看來又帶有歡樂的觀光氛圍，有著暖暖的陽光，沙灘上還有快樂玩沙的孩童，很難讓人想像戰時此處的哀愁。
劍橋辭典告訴我們，「敦克爾克精神」（Dunkirk spirit）指的是「一群處境艱難的人願意互相幫助」，我想了又想，再問了自己一次：敦克爾克精神到底藏在哪裡？真的會消失嗎？
不，敦克爾克精神一直藏在人們的記憶裡。
敦克爾克市中心有幾塊石碑，紀念在二戰陣亡的盟國士兵，以及在 1944 到 1945 年間，來自捷克、加拿大與英國的軍隊，他們協助解放被德軍佔領的敦克爾克。同樣的，在「1940 事件博物館」中，也有一區版面紀念這些犧牲的人們；博物館更貼上告示，希望大家若有認識的人曾參與這場行動，要趕快與他們聯繫，記錄下當年所發生的事情。
市中心其中一塊紀念牌，紀念在 1939-1945 年間，因戰爭傷亡的平民及軍人。圖／王善 攝影
城市裡處處可見的紀念角落，以及人民最草根的記憶，才是活生生的歷史，而非經由任何政治人物，甚或是邱吉爾的一席演講，所重塑出的歷史敘事。我想，這也是諾蘭為何在製作《敦克爾克大行動》時，選擇不以「上帝視角」拍攝，也未給任何政治人物、高階將領舞台，背後最深層的緣故。
敦克爾克大撤退的 85 週年，我在城市裡的歷史博物館，帶走了一塊今年的紀念磁鐵，也將「敦克爾克精神」收藏於心，搭上小鎮車站的末班列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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