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專業口譯員就能避免「白宮大亂鬥」嗎？
即便在 AI 發展突飛猛進的當下，若條件齊備，口譯員仍能創造許多不可磨滅的價值。Photo Credit：黃經偉 提供
2 月 28 日，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在白宮和美國總統川普、副總統范斯火熱交鋒，之後不歡而散，原本約定要簽的礦產協議也一度泡湯，甚至傳出澤倫斯基最後是被「請出」白宮的，美國更暫停對烏克蘭的各項援助。
這番脣槍舌戰透過媒體即時播放，舉世譁然。一時間，社群媒體上看到許多討論，有人認為當時若有專業口譯員居中溝通，就能化干戈為玉帛而扭轉全局 ──真是如此嗎？
身為一名會議口譯員，我曾在官方拜會、跨國稽核、出國參訓等國際交流場合服務，必須坦言：「不一定」。
「會議口譯員」在國際溝通場合的角色、職能
首先，我必須先強調，會議口譯員在國際會議場合中，絕對能扮演折衝樽俎、溝通協調的角色，主要是因為口譯員的存在，本身就能成為一個「緩衝」（buffer），為整個溝通過程增添更多「人情味」（human touch）。
讓口譯員成為雙方的「代言人」，看似迂迴，卻能夠把「字斟句酌」、「跨文化溝通」的重責大任交給口譯員，讓雙方能放心運用自己的母語暢所欲言。
即便目前英語已成為國際通用語言，非母語使用者多半也能聽懂，但讓口譯員代勞發聲，能夠提供一個安全閥，避免詞不達意的窘況；也留存講者原意詮釋的迴旋空間，讓隻字片語都能成為發揮外交智慧的場域。
我曾遇過外賓及政府長官因考慮到現場有口譯員作業，因此盡量言簡意賅，甚至驚覺自己講的太長而調整自身發言方式，還有遇過優秀長官面對下屬「你一言、我一語」回應外賓時，協助摘要、提點重點回應，堪稱理想的口譯合作模式（值得表揚！），這無形間也提升了會談的聚焦程度和溝通品質。
在外交、國際交流場合中，一般來說，應該都是使用克制低調的外交辭令。即便暗潮洶湧、互相較勁，也不會趨於表面的白熱化，而是一種較為深沉的權力爭鬥，多少預留各自詮釋的空間。
若雙方真的話不投機，那麼這時口譯員的價值就體現出來了：能夠作為「代罪羔羊」，讓雙方有台階可下，而這也可能是 AI 無法取代的職能，畢竟外交辭令通常含有較深的人文底蘊、歷史典故，有時不能單從字面上理解。
此外，外交場合這種人與人「面對面」的溝通，畢竟涉及大量的動作神態（kinesics）和肢體語言（body language），而這些都可能影響現場溝通的動態與氛圍，這也是會議口譯員須敏銳注意到的。
如果有口譯員代言、坐在與會者中間做個緩衝，那麼或許白宮會議中 3 位政要直指對方罵陣、互相插嘴的尷尬情境，就不會發生，情勢也不會一發不可收拾了。
會議口譯員的「附加價值」 ──身兼數職的萬事通幕僚？
那麼，為何這場「白宮大亂鬥」不一定能避免呢？
論到翻譯，不可忽視的是整體脈絡和情境。
首先，我們其實才剛看過類似的場景。今年 2 月 24 日時，法國總統馬克宏才剛造訪白宮，在聯合記者會上也一樣沒有口譯員協助（值得注意的是連副總統范斯坐的位置也一樣）。
川普和澤倫斯基「白宮大亂鬥」這樣的火爆場面，主要還是因為雙方的「立場」完全不同。
如果看完整場記者會影片，就會發現澤倫斯基批評普丁是恐怖份子、殺人兇手，是戰爭的始作俑者。然而，川普卻還是以「總統」稱普丁，表示自己和他有多年交情，並說俄烏雙方領袖仇恨彼此，但俄烏戰爭根本不該發生，全是美國時任總統拜登能力不足，無法先以外交手段調停爭端。川普罵拜登，比罵普丁的力道猛烈太多。
我們必須先釐清，就算有專業口譯員在場，面對如此歧見、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場合，到底有多少美化文字、避重就輕的「餘裕」和「權力」，才不會構成略譯（omission，直接省略）、超譯（overtranslation，對原訊息加油添醋）或輕描淡寫（undertranslation，亦稱為「欠額翻譯」）等翻譯不到位的問題，還是未知數。
此外，相信澤倫斯基是聽得懂川普和范斯大部分的英語發言的，若是他聽了仍嚥不下這口氣，就算有翻譯居間溝通，衝突恐怕還是會一觸即發。
當然，假設今天在場的是雙方總統的御用口譯員，或許還是能憑藉其背景知識、對主題的掌握、長期合作的默契，相當程度地截長補短、協助溝通。
舉我自己的工作經歷來說，近幾年有機會擔任不少食品安全管制系統（HACCP，註一）正式跨國稽核的口譯員，累積下來，已有辦法看出稽核過程中恐缺乏管制點設置，而被稽核方挑剔；亦能識別出稽核官員糾結於錯誤的管制界限（critical limit）；甚至知道受稽方回答的方式可能遭到質疑，也更能拿捏口譯員在過程中的參與分際，成為稽核順利成功的助力。
這能體現出和口譯員長期合作的價值，讓各方都能更安心。口譯員對於重要利害關係人的認識和掌握，是 AI 怎樣都無法取代的，能對交流的流程（甚至結果）做出實質貢獻。
然而，這樣一來，口譯員似乎不只是協助雙方口語溝通，甚至還承擔了部分幕僚、顧問、引導師（facilitator）的職能。
話雖如此，口譯員要十足發揮功能、推進會議，也絕對需要與會各方全力配合。
我曾經在知名國際標章雙重稽核的口譯服務場合，一整天陪同受稽方（評估本國廠商是否合規的本地稽核員，使用中文）和稽核官（國際認證機構派來稽查本地稽核員表現的人，使用英語）居間口譯，但雙方對稽核缺失的認定爭執不下，回到飯店後，依然爭到午夜還不罷休，口譯員也只能奉陪到底。
由此可知，口譯員的「緩衝」作用，也有可能遭到反向運用，而使交流過程更加迂迴。一切端看服務對象立意為何，因此溝通情境牽涉的權力結構，絕對不容忽視。
一般而言，就我之前參與的官方拜會這種場合，大多都是在友好親善的氣氛下進行，不可能像「白宮大亂鬥」如此劍拔弩張；但能夠行禮如儀，也是需建立在雙方都有充分溝通的意願和共識之上。
外交場合竟意外火線四射，是否「意在言外」？
這次會談火藥味的引爆點，正是副總統范斯回應媒體提問時，表示：「和平繁榮的道路也許在於外交途徑」（The path to peace and the path to prosperity is maybe engaging in diplomacy.）。用意是在維護川普，回擊媒體質疑川普站在俄國那方；並批評前總統拜登話說得好聽，卻無法避免戰爭。
但在這個時候，澤倫斯基跳進來，質疑這種「外交」到底是什麼「外交」，接著范斯開始用手指著他發言，還批評他「不尊重」（disrespectful），自此雙方就開始火線交鋒了。
深究這個「外交」的含義，明明英文都是「Diplomacy」，但其實范斯是指「川普式的外交」，否定拜登的外交手段；反觀澤倫斯基指的「外交」，卻是自己和梅克爾、馬克宏與俄國簽訂的各項外交協議，之後卻遭毀棄，徒勞無功。同樣一個詞，但深層意涵卻不同，十分棘手。
事實上，范斯稍早在德國慕尼黑安全會議上，就曾毫不留情面地批評歐洲國家，甚至表示歐洲在自我防衛上「不夠盡心」。
以結果論來看，這次白宮火線交鋒，的確讓歐洲更加「團結一致」支持烏克蘭，甚至投注更多資源給烏克蘭，這或許也讓美國能夠稍減負擔，同時在開發稀土上增加更多籌碼，這也都符合川普政府「美國優先」的政策基調。
只能說，這場透過媒體即時播送的「奇觀」（spectacle），恐怕不全然如表面所見（目前媒體上也可見陰謀論甚囂塵上）。川普曾是電視節目製作人和主持人，澤倫斯基曾是演員，兩人不可能不清楚媒體的力量（註二）。此爭議事件後續發展也值得持續觀察。
結語：再思口譯員的價值，且「必也正名乎」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事件的網路討論中，還出現「口譯小姐」這類合宜性有待商榷的用詞。
一般來說，目前業界是採用「口譯」、「口譯員」、「口譯老師」（註三）或「傳譯」（特別外交情境）。
作者在不同口譯場合的名牌，也藉此正名：口譯員應是「Interpreter」。圖／黃經偉 提供
不管如何，看到許多討論對於口譯員的重要性多有肯定，還是令人振奮，相信即便在 AI 發展突飛猛進的當下，若條件齊備，會議口譯員還是能創造許多不可磨滅的價值，讓會議各方有效順暢地溝通。
註一：HACCP（Hazard Analysis and Critical Control Points，直譯為危害分析重要管制點）為一種國際認可、藉由設立管制點和相關的管制界限（Critical Limit，CL）科學化管理食品產銷過程的系統制度。
註二：俄烏戰爭爆發後，澤倫斯基都一身軍服便裝而不穿西裝，意在提醒世人烏克蘭深陷戰亂，屬於他個人「形象政治學」的標誌，這甚至成為此次白宮行中記者調侃的點，坦白說也很羞辱人（不只問他為何不穿西裝，還問說「到底有沒有西裝」），影片可見當時國務卿魯比歐表情尷尬、如坐針氈，但川普掛著微笑、范斯笑得開懷。這裡已可嗅到煙硝味，氣氛詭譎。
註三：有關「口譯老師」這稱呼，根據筆者自己在研究所時師長的解釋、目前業界和筆者自身現況，通常是因為線上口譯員多在學術機構或政府機關傳授口譯技能和實務，也同時身兼「老師」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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