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Loewe新創意總監Jack McCollough與Lazaro Hernandez,何以突破當今時尚界的「停滯感」?
一塊皮革樣本,也能讓人一見鍾情嗎?原本我不信。但在巴黎一個炎熱的6月午後,看著Lazaro Hernandez滿眼深情地凝視那塊皮革,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假設。「這看起來像手繪的對吧?顏色暈染得像Rothko(美國抽象大師Mark Rothko)的畫一樣……但這不是畫,是皮革一層一層削製出來的,這其實是種很古老的工藝叫skiving,只是這次我們玩出了新花樣……」Hernandez滔滔不絕,像是在分享一次驚喜連連的約會一樣。此時,他的工作夥伴兼人生伴侶Jack McCollough,正站在鏡子前試揹一款水桶包:「這垂墜感如何?」Loewe設計團隊則在一旁觀察著。
今年1月,Hernandez與McCollough宣布卸下他們一手創立、經營23年的Proenza Schouler——那是他們還在帕森設計學院求學時創立的品牌。4月,兩人打包行李,告別從成年一直以來的紐約生活,搭上飛機前往巴黎,正式接下Loewe創意總監一職。我到巴黎芳登廣場附近的品牌總部與他們見面,那時他們的私人物品仍裝在紙箱裡,他們暫住的地方是巴黎第七區的一處短期租屋。還沒來得及找到McCollough口中形容的「真正的家」,畢竟接掌一家國際精品品牌,本身就是一項幾乎竭盡所有時間與精力的任務。你不只得為品牌的未來奠定方向,還得摸清這裡的辦公室「門路」。例如Hernandez在帶我參觀工作室時說的那句話:「等等……這層樓有廚房?」
Hernandez與McCollough,是眾多將展露頭角的新創意總監之一。
對時尚界,2025註定被載入史冊:各大品牌一致認定,是時候迎接全新觀點了。
光是9月將登場的2026春夏時裝週,就有超過十個品牌將迎來新任設計師。如Michael Rider從幕後走向台前,接替Hedi Slimane的Celine設計總監之位;而其他品牌更像玩起大風吹,如原本在Bottega Veneta深得人心的Matthieu Blazy,轉而被任命為Chanel新任總監;在Hernandez與McCollough之前的Loewe設計師Jonathan Anderson,則已轉戰Dior。往前推一兩季,這場變革的風暴已悄然成型:Chemena Kamali入主Chloé、Sarah Burton加入Givenchy、Haider Ackermann於Tom Ford復出──名單還在續寫,且越來越長。
Moda Operandi共同創辦人Lauren Santo Domingo表示:「這幾季在歐洲,變化的氛圍相當劇烈。我們正處在一個紀元的尾聲。我一直有個強烈直覺──就是Jack和Lazaro應該來巴黎。我們急需新的能量,而他們則不斷推進極限。」
在這場時尚界大規模的設計師洗牌中,Hernandez與McCollough是唯一一組從未在精品大牌待過的設計師。他們從未見識過這套金光閃閃的龐大體系是如何運作的,因此第一次造訪馬德里郊區的Loewe工坊時,他們簡直驚呆了。
「有些人已經在工坊效力超過50年,他們是最棒的匠人。」McCollough說:「當這幾百位工匠看著我們時,像是在說:好,現在我們能幫你做什麼?」
《W》雜誌總編輯Sara Moonves,同時也是兩人多年好友,談到Hernandez與McCollough即將登場的Loewe首秀時說:「我想接下來會非常瘋狂。」
「以前我們只看過他們在Proenza的表現。」Moonves指的是那間美國獨立設計師品牌,一直以來專注於風格鮮明的運動時裝。「他們的創意、好奇心,以及對材質的掌握和技術的精準度,如今在Loewe這般強大工坊的支持下,他們究竟會去向何方?」
Moonves並不是唯一一個好奇的人。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知道,他們的Loewe會是什麼樣貌,又將如何在這劇烈震盪的時尚版圖中立足。這些猜測,不只關於服裝、包包、鞋子這些表面問題而已。即使就這方面來看,我在Loewe巴黎總部閒逛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公關室懸掛的依然是Jonathan Anderson的最後一季作品。我瞥見一張moodboard,但內容模糊。唯一能稍微窺見Hernandez與McCollough版本Loewe的線索,就是一小塊6吋的皮革樣本──超薄皮條以一種全新的「skiving工藝」拼接,看起來就像是一整片無縫線的麂皮色塊。
另一個線索,是一位名叫Camille的設計師。Hernandez把她介紹給我時說,她花了5年時間研發這項技術,與Getafe工坊的工匠們合作,最終實現了類似鑲嵌工藝(intarsia)的視覺效果。「很酷吧?」McCollough問。他通常是這對雙人組中較寡言的那位,但他的眼神已說明一切:他也淪陷了。
「我們一直都只有彼此,相互激盪著彼此的創意——現在突然有個人帶著她鑽研5年的技術走向我們……」McCollough說著,語氣充滿不可置信。
「我們從沒接觸過這種等級的資源。」
McCollough
我後來得知,這種skiving皮革工藝已被他們實際運用在Loewe首秀中——它將貫穿全系列的鞋款、包包和成衣,為的就是達成如Hernandez所說:「闡述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是屬於他們的故事,以輕鬆自在的美式運動風書寫——派克大衣、牛仔褲、T恤和各式各樣的單品——但這故事,唯有在這裡才能得以續寫。
McCollough坦言,在搬來巴黎Loewe上班前,他們從未「真正地」好好待過這座城市。如今和他們一起漫步巴黎街頭,他們依舊四處張望、睜大雙眼,像是觀光客一樣。兩人都不會說法文,但在工作室裡——當他們全心投入工作時,他們看起來很放鬆,也很閃耀。換句話說,他們看起來再快樂不過了。
這也是另個線索。快樂,往往能孕育出最豐沛的創意,且會融入服裝中。這種氛圍,非常Loewe,如CEO Pascale Lepoivre形容的品牌精神:「理性,但充滿玩心。」而即便是她,也對McCollough與Hernandez將帶領品牌走向何方毫無頭緒。「如果我們什麼都知道,那還有什麼意思?」Lepoivre問道:「變革的意義,就是要讓人感到驚喜。」
但我們究竟在等待什麼?在這風格重啟的浪潮中,人們真正渴望從中得到什麼?不只是來自Hernandez與McCollough執掌的Loewe,也包括其他所有新任設計師的作品。我與Santo Domingo聊起這個問題時,她提到,如今的時尚圈正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停滯感。這種感覺不僅來自「圈內視角」,作為一名消費者,她也深有同感——不停地滑螢幕、搜尋,彷彿所有人都一直在等待些什麼,但那「下一個」始終沒有出現。
我相信她所指的,是一種21世紀才出現的新體驗:在大量平淡無奇的產品與內容中,伴隨而來的遲鈍與躁動。如果你曾花半小時不停翻閱串流平台的選項,最後卻關掉電視——相信你就懂我在說什麼。選項明明這麼多,卻偏偏沒一樣是你真正要的。
Loewe,則是這些黯淡敘事中的例外。在Jonathan Anderson執掌的10年間,品牌營收成長了4倍。這證明一件事:人們渴望的,是不再為了迎合世俗、取悅舊有審美而犧牲想像力的「時尚」。「人們需要一種『發現新大陸』的驚奇感。」Lepoivre說。而Anderson不論是在設計系列、廣告行銷、懂玩TikTok社群的手法,或是他創辦的年度Loewe基金會工藝獎,總是不斷挑戰你的好奇心。現在,他的支持者們都熱切想知道,他留下的Loewe是否落入實力相當的人手中?Hernandez與McCollough固然明白這點,但他們不想讓壓力左右自己。
「壓力對我們沒幫助。」McCollough指出。
「反而是反效果。」Hernandez補了一句。
「我們把這視為一個過程的起點。」McCollough接著說:「很多人都期待第一季就能看見震撼大作,但即使你回頭看Jonathan的作品:他也不是一夕之間就創造出如今的Loewe。我們的第一季,最重要的是把那個『氛圍』對準……」
Hernandez補充說:「而且那不是空泛的氛圍,是忠於我們自己,同時契合品牌語彙的。是我們的風格,但透過Loewe的視角闡述。」
我們一邊在巴黎街頭漫步,邊聊著這些想法,這座城市無疑是締造無數時尚歷史的地方。對這兩位來自美國的設計師而言,選在這樣的時刻與場域中為自己的名字留下篇章,既令人振奮,也充滿難解的複雜性。時尚始終與世界共生共構,而當世界正處於劇烈震盪,那些變動所激起的漣漪,也勢必在時尚產業引發難以預測的連鎖反應。
我與Hernandez、McCollough差不多在同一時期踏入時尚產業,經歷的大多是一個光芒四射、極度表象化的「炫目時代」——炒作不斷升溫、話題操作越來越精密,穿搭成為為社群而生的產物,秀場則日益衍生為販賣商品的場域。那是一段以即時性與病毒式傳播為王的全球化時期,品牌所追求的,是極大範圍的曝光與影響力,商品要能賣進俄羅斯、中國、杜拜,才算成功。
但我要說的是: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了——不只是指關稅或民族主義的崛起。我說的是種種細微的變化。像Lepoivre隨口提到的:Loewe現在已不能再依賴某幾款「全球熱銷品」來撐起營收。她說:「以前,全世界賣最好的會是同一樣商品。但現在,從日本到歐洲到美國,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品味、不同的流行,甚至不同的功能性需求。例如,日本人還會買錢包,因為他們還在用現金,但其他地方早就不這樣了。所以你得變得更在地、更精準。」
這個世界正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重塑,而精品帝國這整套體系,也面臨該革新的時候了。從製作、銷售,到精品在人們生活與整體文化中扮演的角色,再到「創意總監」這個職位本身的定義——全都在改變。那麼什麼會取代「炫目」這件事呢?
「我們在推進很多非常細膩的工藝,我們喜歡這樣——喜歡那種照片看不太出來的細節。」McCollough說。
新系列作品已經漸漸成形,辦公室的加班時光也越來越長。他說,他們常常到晚上11點才回家,「然後就吃顆蛋當晚餐。」蛋是從新公寓對街的家庭市集買的。(還是在第七區,還是短租——「我們還在找(新家)呢,」McCollough解釋。)
他們喜歡第七區:那裡安靜、空氣流通,有許多獨立小店,賣魚、酒、麵包和起司。這區是貼近生活的,就像他們持續進化中的作品一樣,貼近生活,在「此時此刻」與「真實感」中取得平衡。他們談到「柔軟」、「感性」與「溫暖」——這些都是很感覺導向的詞彙,而非視覺的。儘管他們曾是紐約時尚界的寵兒,Hernandez與McCollough一直與「炫目時代」的精神格格不入:Proenza Schouler的設計從不會讓你一眼驚呼,它更像是以細節堆疊出的態度與方向——剪裁、色彩、材質與結構,每一點都經過謹慎安排。
「他們一開始就非常清楚,何謂酷女孩的衣櫥,且完全來自他們自己的想法。」Art + Commerce總裁、前《Vogue》數位創意總監Sally Singer說。「我想對他們說的是:現在沒有人真的『需要』新衣服。如果你把一切投注在成衣的完美上,以為大家會整套買下來,那你還活在另一個年代。我說這話,是因為我還在穿他們當年設計的條紋T恤,那些衣服真的耐穿。」
Singer也是2004年CFDA/Vogue時尚基金會首屆得主的評審委員之一,那年獎項頒給了Proenza Schouler。當時她就相信他們,現在依然如此。「無論鞋子、包包、紅毯造型、丹寧、運動風,他們的直覺都超級準。到了Loewe,他們可以打造出一個讓人覺得自己很特別的宇宙。從一個吊飾、一根蠟燭——不論價格高低,都有讓人動心的小物。我認為,這就是現代創意總監的角色:讓人即使不買東西,也能和你的品牌互動。」
2015年4月17日,Hernandez與McCollough在紐約與Singer進行了一場對談。當時被問到是否可能接下精品大牌的工作時,McCollough回答說,他們的確接過不只一次邀約,雖然資源豐富很吸引人,「但我們現在最重視的,還是Proenza Schouler。」時隔10年,如今這對雙人組手握工作簽證,搭上了飛往巴黎的班機。
「這件事一直是我們心裡小小的坎。」McCollough說。他們的品牌已經走過20周年了。「我們開始問自己:這就是全部了嗎?人生應該是有不同章節的——難道我們只有這一章嗎?當然,我們對Proenza有著深厚的感情,那是我們從19歲就全心投入的事。創作上,我們也開始有那種感覺,也許……我們已經說完想說的話了。」
在過去20年間,Hernandez與McCollough建構出Proenza Schouler一套穩固的品牌語彙。現在,他們也對即將上任(但尚未公布)的新任設計師,感到相當好奇。他們依然留在董事會中,必要時可以「提供建議」,McCollough說。除此之外,這是一次乾乾淨淨的切割。
「我們非常不戀舊。」Hernandez說。
「我們甚至從來沒去過自己的檔案庫。」McCollough補充。
「但那就是時尚的本質:下一步是什麼?」Hernandez總結。
他們不思鄉,甚至不想念朋友,因為他們把朋友帶來巴黎一起工作了,而且其他夥伴們也陸續出現在這座城市。
我和他們在Loewe總部共度的一天,最後以一場在龐畢度中心舉辦的展覽作結——是攝影師Wolfgang Tillmans的大型回顧展。他們在那裡與藝術家好友Nate Lowman碰面,他是眾多正經過巴黎、前往Art Basel的朋友之一。離開辦公室時,我們偶然地在街上遇到了McCollough妹妹的一位老朋友。「在巴黎總是會遇到人。」Hernandez說道,帶著笑聲。他們看起來簡直像在說服我也搬來巴黎。他們說自己回家的路,是穿越杜樂麗花園,也因為正值夏末的關係,橫越橋面時,會看著夕陽沉入塞納河左岸。週末呢?看展覽,或者搭一小時飛機就能抵達倫敦、阿爾卑斯、聖特羅佩。兩小時內?世界任你遨遊。
我追問他們:真的不帶任何懷念嗎?他們沉思片刻。
「我覺得,如果只有我們其中一人來做這件事,那一定會很不一樣,很可怕。」McCollough說。
Hernandez用力點頭。「完全同意。這就是我們特別的地方:」
「無論在哪裡,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那裡就是家。」
Hernandez
Loewe是個奇妙的存在:它既是LVMH集團最古老的品牌之一,又像是最年輕的。1846年,Loewe以馬德里一群皮革工匠之名誕生;雖然Hermès更早成立,但也只早幾年而已。在品牌發展歷程中,Loewe長期以一家頗具聲望的西班牙皮具品牌姿態,低調地存在於精品市場中。直到2013年Jonathan Anderson接手,它才華麗翻身,成為我們今日所熟知的國際時尚品牌,既敢大膽實驗,又帶點狡黠的玩心。
從這角度看,Loewe既是179歲,也僅僅12歲。接手品牌的創意總監,不只得擁抱其新銳設計的年輕靈魂,還得理解其深厚的西班牙底蘊。
Lepoivre表示,他們選中Hernandez與McCollough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兩人對品牌「西班牙性」的強烈共鳴——「這是其他設計師從沒真正掌握的要素。」
Hernandez的家族來自西班牙,他也認為這層文化在Loewe過去並未多著墨。「那是一種充滿活力與陽光氣息的文化,會自然而然地滲入品牌氛圍裡——既是高端精品,卻又充滿樂趣。但有一個調性過去一直沒被發展出來,那是一種對『身體』的感覺——不是性感,是對肌膚的感知……我也說不太出來,就是一種『西班牙感』。」Hernandez說道。
「可以說是某種『太陽能』(Solarity)?」McCollough接話說,「一種陽光、熱度,也有舞蹈、美食、人情味、擁抱的文化……充滿靈魂的。」
在聊到他們的首發系列時,兩人又回到了那種「感覺語言」。我知道部分原因是他們還不想公開系列設計長什麼樣,像是他們那組熾熱的色彩盤——那股「太陽能」還想多藏一會。但我也相信,這是因為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觸感」、「實感」。
他們可以愉快地跟你聊上一整天:關於Getafe工坊裡仍在沿用的百年手縫技術,或Loewe實驗室內的高科技皮革處理法。
真正連結他們與Loewe的,是「工藝」這個詞——也是將新舊Loewe銜接起來的核心。
說出「拯救時尚的方法就是回歸工藝」這種話其實很取巧,意近於「讓精品好好回歸精品」、「放慢腳步去感受」之類的話術——就像大家總說「拯救好萊塢的方法,就是拍出好電影」。但這真的夠嗎?那還必須吸引大家走進戲院看電影啊。
我不確定,光靠品牌高層大換血,是否就能終結當前這種方向迷失的氛圍與「無止盡滑螢幕」的倦怠感。在我們這個科技資本主義的社會,選擇過剩已是常態——而我認為,當今設計總監真正的挑戰,是學會「不再提供無謂的選項」。人們不想要那些沒有靈魂的選擇。他們要的,是讓人有真實渴望的作品——那種會引發深層嚮往與熱情的設計,而不是僅僅讓你在螢幕前停留一秒就滑過的下一件外套、下一個包。
要怎麼做到?我直覺認為:這時代,設計師們得兼具「天馬行空」跟「腳踏實地」的能耐。他們要敢做夢,也要懂得節制。他們的作品,要讓你一摸就知道:這不是流行,是會被愛上、會被珍藏的存在。那一刻,你才會真正覺得:這樣的精品,值得它的價格。
我相信,Hernandez與McCollough,很可能就是最合適的人選。當我見到他們時,他們正處於興奮的蜜月期,在工作室裡試著解放創意邊界。
「就像在一個巨型遊樂場裡玩耍,看看到底能玩到多瘋。」Hernandez說。不過一個月後,這場遊戲將進入收尾階段。「我們現在開始回頭檢視整體系列,開始收尾、整合。」他告訴我。兩個美國人在巴黎,他們務實的個性或許不只是Loewe下一篇章的關鍵,也可能扭轉時尚界未來的走向。
「我們想讓人感覺:我好想穿上這些衣服。」McCollough說,「這些衣服,是讓人願意好好過生活的衣服。」
In this story: grooming, Jillian Halouska. Produced by AL Studio. Set Design: Mary Howard.
原文出自:Vogue 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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