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醫師出走潮1/急診科高壓且難有名醫 一年超過百位醫師出走
日前過世的「超人醫師」徐超斌,是台灣急診專科創立初期的資深學長。當他在台東部落巡迴醫療時,一定沒預料到他的學弟妹在各大急診室裡,待的宛如是戰地醫院。
一位醫師就描述,20年來他曾在地上急救、插管,什麼大場面都見過,可是今年是他頭一遭在已塞爆到無處安放病患的急診室走廊,克難地拍下也許是病人這輩子最後一張X光。
當急診壅塞已從新聞變成常態,衛福部端出的政策仍不見藥效時,我們透過幾位「出走」與「留下」的急診醫師,主訴他們經歷的醫療現場,記錄制度與環境如何瓦解他們的身心防疫系統而大逃亡。
在洪子堯還是個菜鳥住院醫師時,有天急診室來了一位愛滋感染者,「可能有使用毒品,很躁動,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一半,我要幫他縫合,有同學勸我不要,可能被他咬傷,但我不能放任他流血。」
洪子堯正要去縫合時,主治醫師走過來,說:「這太危險了,需要最有經驗的人。我來!」
這位醫師成了洪子堯心中典範。怎料洪子堯話一轉,黯然道:「這位醫師現在在哪裡?在醫美。在這個環境,你曾經非常景仰的前輩,很多人都不在這個領域了。」
尤其這2年,每年流失的急診科醫師,幾乎快比新培訓出來的還多,例如今年通過急診專科考試的醫師不到100名,但1至5月就有66名急診科醫師離職,估計到年底共將有110人出走。意即,未來急診室醫師將越來越少。
我們的成就感不是成為名醫,而是救了一個很危急的病人
是什麼讓這些急診科醫師們沒有被疫情擊退,卻在疫後決定離開急診室?也許可以先從急診正式成為一個專科談起。
相較內科、外科等傳統專科,急診科十分「年輕」,成為一個專科不過是近30年的事。部立桃園醫院災難醫學科主任蕭雅文,正是全台第一批急診科醫師,當時任職林口長庚。
蕭雅文回憶:「早年急診室不是一個很被重視的地方,由各個專科派年輕住院醫師共同輪值,在經驗或急救醫學上並不是那麼熟悉,但民眾也覺得有醫生可以看就好。」
後來,歐美各國意識到急診有其專業性,開始發展急診醫學,長庚醫院暨台塑集團創辦人王永慶,決定在林口長庚創立全台第一個急診專科。蕭雅文就選擇急診科,「很有挑戰性,每個走進來的病人,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未知,我並不知道你會屬於腸胃科或腎臟科,要先診斷出你的問題,解決你可能會死掉或最急迫的問題,有需要的話再安排你去後續科別檢查、治療。」
若後續治療妥適,病人會感謝後續的醫師,通常不會注意到一開始替他正確診斷的急診科醫師,因此,幾乎注定了急診科難有「名醫」。蕭雅文笑著回憶:「你看門診會知道你掛號的醫生是誰,但掛急診不會知道醫生是誰,我碰過最好笑的,比如說,我先自我介紹『你好,我是蕭醫師』,過一段時間病人跑過來說『誒鄭醫師,我覺得我可能是…』後來又說『誒蘇醫師…』最後他老婆聽不下去,說『是蕭醫師!』」
蕭雅文補充:「我們的成就感不是成為名醫,而是救了一個很危急的病人,或病人狀況困難但症狀不明,我們找出病因。」
急診室病人跟一般門診病人,也有顯著差異,最常見是車禍、醉酒,「所以急診科會跟外界有很多接觸,比如碰到街友,就會跟社工、警察或119消防局接觸,這對我們來說是好的,可以看到不同的世界,會發現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樣子,會比較『接地氣』吧。」
大型災難,則是急診室的大考驗,蕭雅文受訓時就遇過桃園大園空難,200多人罹難,再幾年921大地震、SARS、八仙塵爆…,她決定進一步研究「災難醫學」。
病患送來已太嚴重,可能死亡,這時還要讓家屬不要有罪惡感
洪子堯也經歷過八仙塵爆,如今已是北市聯合醫院中興院區急診科主任的他回憶,「500多位傷患,中興收20幾位,同事們看到新聞,全部主動回醫院,突然站在你面前問:『有需要幫忙嗎?』當時很慘烈,傷患的皮膚都掉到急診室的地上,他們很痛,卻還是不停地跟我們說謝謝。」洪子堯從早上8點忙到凌晨4點,整整20個小時,接著只睡2個小時,早上6點又被叫醒,「但再累再苦,還是符合我們對自己的期待,就像後來的新冠疫情,你知道自己是在做很有意義的事。」
洪子堯從小的志願就是成為醫師,且正是急診科,因為看了美劇《急診室的春天》。急診科醫師需要什麼專業?「我們要在最危急的時候,以最快的時間找出正確的診斷。我們這輩子都在追求如何用最快的速度,知道眼前病人的病症,否則有時這個人馬上就會在你面前死掉。」
有時,病患送來時情況已太嚴重,可能死亡,「這時還要做一件事:讓活著的家屬不要有罪惡感。常有家屬問『我是不是送得太晚了?』『是不是因為我沒有做到什麼?』急診科的訓練就包括對家屬說『你其實做得非常好。』如果你沒有講這句話,有些人會一輩子帶著愧疚。」
經常與死神拔河,不少急診科醫師的說話速度偏快,相較下,洪子堯的語速不算急。我們聊起這一點,他卻透露,擔任住院醫師時任職某間醫學中心,急診室傷患量總是龐大,「我必須很快處理好大量的病人,所以每次一開口就連珠炮問三、五個問題,『你今天什麼時候來?』『有沒有藥物過敏?』目的是很快地掌握狀況,但這讓我覺得自己麻木不仁,這樣的醫生好像不是我期待的樣子,我不是不關心你,是沒有時間關心你。」
當時他吃飯總是5分鐘,「而且5分鐘已經是極限,所以我看到韓劇《機智醫生生活》有個女神經外科醫師的話,心有戚戚焉,她要吃飯時會對自己說:『○○○醫生,妳也是一個人,妳現在要吃飯,妳要好好地吃飯。』」
不喜歡問診急促的自己,後來洪子堯轉到急診人流不那麼龐大的北市聯醫中興院區,一待至今十多年。「急診是一個團隊,不需要光環,我們一起把病人救回來,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很有意義。我們訓練的住院醫師剛開始也都是長得這個樣子,很熱血。」剛開始?果然他話一轉:「早年就有一篇論文提到,通常在工作13年後,有一半的醫生會離開急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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