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幫佔領的海地，出了什麼問題？
「我之前在美軍作戰部隊服役，參與過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但對我而言海地更可怕，因為你無法辨認誰是你的敵人。」
2025 年 3 月初，我和 Podcaster 敏迪以及世界展望會的團隊去了一趟海地北部城市海地角（Cap-Haitien）。一抵達當地，負責整趟行程維安的安全指揮官 Anzy 就很嚴肅地對我們說了上述這段話。
Anzy 會這麼說，是因為當前海地幫派橫行，路上任何人都可能是幫派份子，加上海地經濟貧困、政治動盪，因此外國人在許多本地人眼中就如同「行動 ATM」，容易成為攻擊目標。
海地幫派橫行，路上任何人都可能是幫派份子。圖／李可心 提供
海地首都太子港（法語：Port-au-Prince）是黑幫問題最嚴峻的地區，幫派不僅把持了進入太子港的主要公路幹道，出入首都的班機如今更已全部停飛。當地殺人放火、綁架勒索案件比比皆是，甚至包括多起醫院攻擊事件，因此已有許多人逃至相較安全、政府機關還能勉強正常運作的海地角重新生活。
海地角雖相對安全，但我們的整趟行程仍有便衣警察隨行，沒有安全官允許，團隊成員不得下車，每日結束行程後要直接返回飯店，不可外出。我們下榻的飯店也經過特別挑選，不僅 24 小時有持槍人員駐守，更重要的是，老闆是當地非常有權勢的人物，據說「子彈在他面前都會長眼睛」！
海地在 70-80 年代時，仍是個頗有前景的新興國家，為何會在幾十年內淪落至黑幫控制的「失敗國家」？各國各地難免都有黑道、幫派，但為什麼唯獨海地的情況會嚴重至此？
是什麼造成海地幫派肆虐？
海地黑幫猖獗的背後，除了當地政治腐敗，殖民歷史與教育等結構性問題外，甚至包括多項來自外部的國際干預，也在無形中成為助長幫派勢力滋長的溫床。
海地大地震時，被監禁的幫派成員逃出監獄，重返幫派或另組派別。圖／LighthunterWS@Shutterstock
政治領袖仰賴、勾結地方勢力：1960 年代以來，歷任海地政治領袖為了維持個人權力，除了會組建獨立於國家安全部隊的武裝組織，也會與地方幫派合作，甚至還提供他們軍用武器。久而久之，幫派的武力越來越驚人，最終足以顛覆政府。實可說是政治人物自作孽。2010 年海地大地震期間，大量被監禁的幫派成員又因監獄倒塌逃出，有的重返原本的幫派，也有的另組派別。
外部不當政策，帶來大量年輕失業男性：1990 年代，當軍方推翻總統阿里斯蒂德（Jean-Bertrand Aristide）後，國際社會對海地實施了禁運，重創海地本就很脆弱的中產階級。到了1994 年，美國支持的聯合國部隊推翻政變領導人後，由世界銀行主導的經濟政策，又促使美國大規模進口農產品至海地，導致海地的農村經濟也被摧毀。結果就是大量年輕男子失業，缺乏正當工作的環境，成了壯大幫派的搖籃。
長年貪污與政治問題：法國的殖民歷史，使海地長年背負巨大經濟壓力，美國曾經的佔領則使海地難以建立強健的政治體制（有關海地的歷史，筆者將再以另一篇文章分享）。而過去幾十年，歷任海地領導者與政府的貪腐問題又極其嚴重，許多外國援助都進了官員口袋，導致資源分配嚴重不均。此外，他國的政治干預，也使人民認為國家的政治系統僅服務少部分群體，對現況的不滿與怨恨愈加強烈。再加上社群媒體興起後，讓幫派看到建立「個人名聲」的機會，於是在近幾年越來越猖狂，甚至以顛覆政府為目標。
缺乏教育與宗教文化：海地曾有良好的教育體系，然而過去幾十年因威權政府的壓迫，教育成了灌輸意識形態的工具，品質越來越低落。地方盛行的巫毒（Voodoo）文化，也讓理性思考越來越困難。根據我們的安全官 Anzy 所述，如今甚至有不少當地幫派份子，相信巫毒能讓自己刀槍不入。
海地盛行的巫毒文化，讓理性思考越來越困難。圖／Jeremy Burgin@Wikipedia CC BY 2.0
不當的勞動環境與長年的政治陋習培養了眾多幫派份子，當前的政治環境又促使幫派顛覆、改變國家系統。
不過真正讓幫派勢力開始大於政府的，是在幾年前，海地幫派不再彼此相互攻擊，而是組建聯盟，以更大的聲勢與組織發動「對抗政府、建立新秩序」的各項行動。但這所謂的「新秩序」，根本不是幫派頭目口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願景，幫派獲得權力後，只是打壓、殺害、恐嚇更多無辜人民，造成國家更嚴重的停擺。
海地的幫派問題，有可能解決嗎？
「海地最需要的是穩定，但我知道外國很難提供協助。」世界展望會在海地的資深主任 Guy 在訪問中誠實地對我說。沒有安全穩定的社會環境，經濟、教育或文化都難以發展，根據多項報告與報導，如今超過八成受過高等教育的海地人，都選擇離鄉背井。
世界展望會的 Guy 說：「海地最需要的是穩定，但我知道外國很難提供協助」。圖／Nelson Antoine@Shutterstock
針對海地嚴重的幫派問題，國際社會其實多次試圖提供協助：例如在 2004 年至 2017 年間，聯合國駐海地穩定特派團（MINUSTAH）進駐，但由於資源不足、捐助國與海地國內領導人缺乏協調，再加上貪腐問題嚴重，以及 2010 年地震造成的破壞，改革進程嚴重受阻，最終未能達成目標。
海地現任總理康尼爾（Garry Conille）去年也向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和肯亞尋求安全援助，肯亞隨後派駐警力到海地協助維安，然而外部警力支援的武力，早已遠遠不及當地幫派。同時間，由於俄羅斯和中國反對聯合國安理會將聯合國支持的「安全部隊」變為「正式維和行動」，因此聯合國能帶來的協助也有限。
不過在這趟海地行當中，我也開始思考，或許國際社會應提供海地的，未必是最直接的「幫助」，反而是如今海地人最需要的「空間」與「時間」：
尊重海地主權：海地的問題由海地人解決
在海地，我們訪問了多位當地的知識份子，訪問的最後我們都會詢問：「你認為現在的海地最需要什麼？」我們得到的答案有「教育」、「國際的耐心」、「他國的成功經驗」，以及「長遠的計畫」，思考上述的答案，會發現海地不僅需要時間，真正的改變更仰賴海地自己人。此外，已有多篇報導、研究與政策建議強烈要求西方各國在救援、協助海地時，必須給予海地逐步轉型與發展的空間。
如果再更進一步翻閱歷史也會發現，以西方強權為首的國際社會，對海地主權的「不尊重」，同樣是當前該國問題的一大根源：種種來自外部的過度干預，不僅使海地無法自行建立健康的政治系統，也造成民眾對政府的強烈怨恨。國際主流輿論或許認為，海地政壇的貪污陋習讓他國無法信任，加上當地治安嚴重敗壞，外部干預已勢在必行。然而持續的干預、由上對下的政策指導，只會讓海地本身的政治體質無法翻轉，只會更加的脆弱無力。國際社會一味地提供短期援助而非長期建設，也難以真正改變海地。
「海地是屬於海地人的，因此海地的問題需要由海地人解決。」筆者並非認為他國應完全至海地於不顧，而是應給予其空間與時間，支持長期投入、自下而上的公民教育計畫。西方國家面對殖民歷史，該做的其實更是轉型正義，歸還海地應得的真相與正義，讓該國有機會出現健康的體制轉變。至於臺灣，我們也曾面對貪污、威權、治安與經濟問題，最適合分享國家轉型經驗的，或許就是我們。
現在的海地已形同被國際社會放棄，不過或許就是這樣不再有外部強大干預的環境，反而是海地浴火重生的機會。幫派橫行仍是海地急需面對的問題，但這個問題恐怕只有海地自己能解決，臺灣可以做的，或許是盡可能協助延續、培育該國的知識份子，並分享我們的經驗，給予海地人更多鼓勵與動力。
【延伸閱讀】
●看見世界，卻忘記照看自己的心──於是我告別 7 年多的國際 NGO 工作
●【住進巴西最大貧民窟】「里約內戰」逾兩月，成見會殺人──死亡在這裡，竟已成為「理所當然」
※本文由換日線授權刊登，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留言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