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名暉：台灣基礎設施明顯橫向協調失靈
今年9月短短數週內，台灣連續發生多起涉及關鍵基礎設施的意外事件，各種救火式的反應，暴露出各領域韌性風險管理危機。基礎設施的日常維護與營運的重要性，甚至更甚於國防的投資。時逢近期的國防航太展盛大舉行，關鍵基礎設施的營運與防衛與國防同等重要，如果沒有穩定的電力、網路，以及真實資訊，各種尖端武器設備將處於網外的孤立狀態。
電力的備轉容量危機
高雄興達電廠燃氣機組在試運轉時發生氣體外洩爆炸火警，新2號機受損，新1號機因檢修而停機，約佔全國供電3%的容量瞬間消失。台電緊急啟動大林燃氣5號機、興達燃煤4號機等備用機組勉強維穩供電。此舉暴露電力調度吃緊的事實：僅僅一座機組事故，就須動用老舊燃煤機組「回鍋」救援，才勉強守住備轉容量。
就在興達氣爆後不久，新北林口電廠1號燃煤機組9月16日因管線破裂而緊急停機檢修，加上林口2號機先前故障、興達新1號機停機，三部主力機組同時缺席，使當日晚尖峰備轉容量率驟降至約4%，跌破6%的安全紅線，亮起供電警戒橘燈。台電坦言「保6有困難」，不得不全面啟動抽蓄水力、輔助服務等手段全力補救。
網路與通信的風險
國內中華電信做為主要憑證發行機構（CA）之一，因未及時遵循Google Chrome更新的安全規範流程，被Google自2025年8月1日起取消對其新簽發網站憑證的預設信任。7月31日後，由中華電信簽發的憑證在Chrome瀏覽器上將被視為不安全連線。許多政府及民生網站因此被迫緊急更換憑證，以免用戶在瀏覽時遇到警示無法正常存取。中華電信雖強調此次被撤，並非技術漏洞或私鑰外洩所致，而是程序調整時程未符合新規定，但也凸顯關鍵數位基礎設施的潛在風險。
9月1日台灣連接東南亞方向的EAC2國際海底電纜發生中斷，迫使部分國際流量繞路傳輸。截至9月初，台灣周邊已有多達9條海纜處於斷線或維修狀態，備援路由承受巨大壓力。一旦再有路線故障，國際網路連線恐面臨嚴重中斷風險。數位發展部強調目前14條國際海纜中雖有3條待修復，但均已透過其他路由提供服務，通訊尚未中斷。頻繁的海纜事故已成為為國安危機的新常態，考驗台灣在國際通信基礎上的韌性備援能力。
高雄興達電廠燃氣機組在試運轉時發生氣體外洩爆炸火警。（翻攝畫面）
虛假訊息與詐騙犯罪
近期詐騙集團開始大量利用偽造車牌來逃避查緝，形成詐騙鏈條的新隱憂。7月份新北市刑大偵破大型的偽造車牌產業鏈，大量來自於中國的車牌已成為詐騙集團和各類犯罪的工具。不法分子利用假車牌掛在AB車或被吊銷牌照的車上，躲避監理與警方的車牌辨識系統偵查，挑戰傳統單一機關的管理與執法能力。
上述事件雖然分屬能源、數位通信、治安等不同領域，卻有一個共通點：都暴露出台灣基礎設施治理的碎片化與橫向協調失靈問題。各關鍵領域各自為政，缺乏一個統籌全局的韌性管理機制來提前防範風險、即時協調應變並汲取教訓強化整體韌性。面對日益複雜交織的安全挑戰，或許需要思考是否需要一個常態性的機構，負責統籌台灣基礎設施的韌性管理？
基礎設施治理碎片化與協調困境
台灣現行的關鍵基礎設施（Critical Infrastructure, CI）保護體系涉及多個部會，呈現明顯的垂直分工架構。能源電力由經濟部與台電負責、電信網路由數位發展部與通傳會（NCC）管理、金融體系歸金管會監管、治安詐騙則屬內政部警政系統。平時各單位各司其職，當風險和威脅日益跨領域時，傳統縱向治理就出現明顯鴻溝。
各主管機關往往只關注自己管轄範圍內的風險，缺少跨部會的資訊整合機制。例如：電力調度吃緊是否會牽動交通或是其他電信設施運作、海纜中斷是否涉及國安與外交協調，偽造車牌的事責屬於交通部，但是數發部或許能夠提供更好的科技解決方案。依現制，牽涉多部門的基礎設施議題，通常透過行政院層級的會報或專案來協調。但現實中這類跨部會協調常流於被動事後應對，九月份的一系列事故中，我們並未看到一個橫跨能源、數位、治安部門的應對機制。例如：興達爆炸後，經濟部、台電忙於電力調度，但周邊居民疏散通知、空污監測等需要環保單位介入；海纜事故涉及海委會和交通部，也需要國安單位評估。缺乏統一韌性目標與評估：各領域對「韌性」（resilience）的定義與衡量各異，導致整體國家韌性無法量化監控。目前雖有行政院國土安全辦公室（OHS）定期盤點關鍵基礎設施並舉辦演習、各單位也提交防護計畫，但這些努力多偏重於防範恐怖攻擊、災害等傳統安全議題。對於數位信任架構、供應鏈滲透、灰色地帶衝突等新型態風險，尚缺乏跨領域的韌性指標與共同目標來追蹤進展。
我國早已注意到關鍵基礎設施防護的重要性，但目前治理模式仍顯碎片化。行政院國土安全辦公室雖自2016年起運作，設有「國土安全政策會報」作為跨部門協調平臺，各部會首長皆名列委員。該會報近年也陸續擴充了關鍵基礎設施範疇，然而，國土安全會報及其幕僚單位國土安全辦公室，功能定位上偏重反恐與災害應變，在政府架構中屬諮詢協調性質，缺乏專責權責與政策制定與執行的相應資源。
強化現行體制 vs. 新設專責體制
面對近年來地緣政治、經濟、資訊以及環境因素複合式威脅，台灣基礎設施韌性治理亟需從體制上引入橫向統籌機制，在日常就將韌性管理內嵌於施政運作。當下或許能思考兩種可能的改革途徑：強化現行國土安全體系的統籌功能，或是新設專責的委員會。
若是選擇升級既有體制的途徑，可強化現有主管的政務委員，以及國土安全辦公室的職能，投入更多資源執行防衛韌性委員會的交辦事項，擴大執行秘書的職能。強化現有體制的優點在於路徑依賴低，不用新增機構，短期內即可實施。可能的思考方向如下：
透過行政命令或修法，賦予國土安全政務委員對各部會基礎設施韌性措施的督導權。例如：定期召集跨部會會議追蹤各領域韌性強化進度，對怠忽者得以報請院長糾正。或是學習美國模式，讓國土安全辦公室真正成為各部會的督導中樞。
擴編專業人力單位：強化國土安全辦公室的人力與預算編制，增設跨領域專家小組，如資安、能源、交通、金融等專業顧問，提升幕僚能力，主動深入各產業部門協助風險評估與演練規劃，而不只是被動彙整報告。必要時，可考慮將國土辦升格為一級單位，以提高行政院內地位。
精進既有會報運作：提高行政院國土安全政策會報召開頻率和靈活性，遇重大緊急事件可隨時召集相關部門開會因應，類似國安會在國安事件時的即時召開機制。同時，引入績效管理機制，對各部會在韌性建設上的表現進行評比，成果納入政務考核。
此方案的瓶頸也很明顯，若無實質法定職權，各部會仍可能各顧本位，合作意願取決於領導者態度，國土安全辦公室恐難有硬性手段促使部會買單。此外，把「基礎設施韌性管理」繼續隸屬於國土安全範疇，可能侷限其視野於反恐與災害，無法充分顧及日常供運維護、系統冗餘備援等經濟與民生面的韌性需求。
若是新設部會，則可考慮進一步制度化，在行政院層級增設國家基礎韌性設施部（會），以常設的機構定義其職能。專責部會的優勢在於專業聚焦與權責明確，基礎設施韌性從過去附屬於國安業務的次級議題，提升為政府施政主軸之一。可能的思考方向如下：
定位與職能：將現有的防衛韌性委員會統籌全國關鍵基礎設施韌性政策制定與執行協調，包含制定國家韌性戰略、審議各領域韌性強化計畫、整合跨部會預算資源、以及督導各主管機關落實相關法規與標準。
專注跨域協調：專職的部長或主任委員，不兼任其他部會職務，專心致力於韌性治理。其辦公室匯集多領域專才（工程、資安、防災、金融科技等），每日緊盯各部門運行情況與風險預警，成為政府內部的「韌性中控室」。一旦某領域出現異常，單位有權立即召集相關部會與民間業者會商對策，形成即時聯防機制，而不需等到定期會報或跨部會通報流程。
指標化管理：推行KPI量化管理，建立全國關鍵基礎設施韌性評估指標體系。例如供電韌性可量化為不同情境下備轉容量率、停電戶數恢復時間；通訊韌性可量化為國際頻寬冗餘率、重大事故平均修復時間等。
跨部會演練與學習：每年策劃全國性紅隊壓力測試與兵棋推演，情境涵蓋複合式災難與攻擊，檢驗各單位協同反應能力。透過演習找出跨部門協調的漏洞，進行針對性加強。
部委層級的組織可確保平時的營運與維護能力，藉由制度化的指標監測與演練機制，可望形成主動預防風險的文化。然而，新設機構涉及行政院組織再造，可能需修法授權，政治上推動需要共識與決心。此外，新機構如何與現有國土安全辦公室、國安會等單位分工，也須明確界定以免職能重疊。
台灣不能再等下一場黑天鵝來臨時才驚覺韌性不足，筆者在此拋磚引玉，以上兩種方案的本質都是為進一步系統化，以及制度化關鍵基礎設施的營運與防衛能力。從9月的連環事故中我們痛定思痛，打造整合有力的韌性治理機制，跳脫傳統的官僚思維，方能確保台灣能有常態性的防衛與生存應變機制，面對地緣政治在內的各種複合性挑戰。
※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候選人／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