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 HYPE】小島秀夫：「我想在創作過程中死去。」以有限生命追逐創作的永恆！
在小島秀夫生命中的前 58 年裡，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要面臨死亡。他在 1960 年代的日本長大，那是一段彷彿時間靜止的歲月。即使到了 30 歲，他創作出代表作《潛龍諜影》系列（這款 1998 年的 PlayStation 經典之作，開啟了遊戲電影化敘事的先河），他仍覺得未來 30 年會像過去 30 年一樣漫長。
然而，時間轉瞬即逝，到了 2020 年，年近 60 歲的他，因新冠疫情被隔離，且病情嚴重。他回憶當時情景：「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康復了，我感覺自己可能再也無法創作新遊戲了。」
這是他第一次開始思考自己的壽命，也是首次認知到在有限的生命裡，有些事也許永遠無法實現。遊戲、電影，以及其他事物。他說：「我腦子裡全是各種想法，我甚至立好遺囑，交給我的私人助理，以防萬一。」他曾幻想過自己變成了鬼魂，永遠無法創作。「我有點理解為什麼人們會自殺了。那感覺就像世界末日。」
與此同時，小島秀夫的眼睛疼痛嚴重加劇。他甚至無法出門。更糟的是：「我沒辦法看電影或電視。」他習慣每天至少要看一部電影。由於視線受限，他想開發《死亡擱淺2：冥灘之上》也困難重重。為了盡快康復，他選擇接受眼科手術，結果反倒傷及眼部肌肉──眼球中負責聚焦的部位。在即將擔任威尼斯影展評審前，他曾一度需要交替佩戴十副眼鏡。他說：「醫生一直告訴我，我的大腦會適應，但我不相信。」
我第一次見到小島秀夫，是在四月一個潮濕的午後。臨走前，他緊張地握了握我的手，嘟囔著說擔心自己會重複平常的那些話。直到當天晚上，在一間純白色的房間裡，我們才終於有機會正式交談，他說了一些我從未聽他說過的話。我們置身他的王國──小島工作室內，位於品川 Season Terrace（小島秀夫之所以能租下這座擁有防震性能的東京摩天大樓，是因為房東是他遊戲的粉絲）。工作室的室內設計靈感來自《2001太空漫遊》。其中一間房間是燈光閃耀的鏡面房，裡面僅擺放了一座真人大小的太空服裝雕塑。另一個房間則放著 Norman Reedus 的頭像模型。小島秀夫告訴我：「人們以為我只是想出名，對吧？其實不是──我想提升遊戲和遊戲創造者的標準。」工作室的黑色牆面上掛滿了他選擇帶進這個世界的拍立得照片和一些留言，包括 Nicolas Cage、Guillermo Del Toro、Ari Aster、Hunter Schafer、Mads Mikkelsen 和 Timothee Chalamet。《戰役》導演 Alex Garland 則寫道：「超棒的地方，也很怪異。」
儘管年近 63 歲，小島秀夫依然看起來像 50 歲──一頭烏黑的頭髮和一雙粉色 Nike Air Presto（又稱 Acronym 聯名款），與一件白色《親密》電影 T 恤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是一位忠實的粉絲，如果喜歡你的作品，他就會穿上相關的衣物。至於他的健康危機，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已經完全康復──至少從他表現出來的樣子看起來是這樣，但那段期間所帶來的影響是永久性的。他常常幻想自己的意識能被能被傳輸進人工智能中，或是能形成一個生化人。他開玩笑說：「也許我會在羅馬尼亞或其他地方找到吸血鬼。他們咬我一下，我就也變成吸血鬼了。」
總之，小島秀夫很清楚世界末日無法避免，所以他正在加快腳步。他說：「完成《死亡擱淺2》後，我可能會哭出來；也許我不會⋯⋯我還有其他項目要做。」他指的是與《逃出絕命鎮》和《不！》的美國編劇兼導演 Jordan Peele 和其他導演共同合作的 Xbox 作品《OD》。之後還有 Sony 獨家間諜遊戲《PHYSINT》，被譽為堪比《潛龍諜影》系列的巔峰之作。此外，他還有一部與 A24 合作、改編自《死亡擱淺》的電影，以及一部與哥倫比亞影業合作的電影正在進行中。聽起來像遺願清單嗎？正是如此。小島秀夫曾說過，他想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死去。不過幾年過去了，他也改變了主意：「我想在創作過程中死去。」
GQ：你說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對於完成《死亡擱淺2》有什麼感受？
小島秀夫：普普通通。我還有很多想改的地方。今天我可能是滿意的，但明天當我玩到同一個地方時，又會有不同的感受，我既希望能多出 6 個月時間來完成，但又必須給自己設定一個界線，一個停損點。
你一直都是這樣工作的嗎？
我其實不太應該說這些，但以前做完一張母帶（光盤）就算完事了。現在比較像是，好吧！這次先讓它過，之後再用補丁來修。
你在 2015 年離開了科樂美，之後便獨立運作至今。你對這十年的里程碑有什麼感想？
這十年挺好的。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時間，時間才是我最害怕的。我越來越健忘。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我從 52 歲開始獨立創作，現在我 61 歲了。當時受疫情影響，我正努力想拍攝《死亡擱淺2》的開場戲，也就是蕾雅（瑟杜）出現的那一幕。遊戲原訂於 2023 年發行，但我遲遲沒能篩選演員，也沒能完成新的選角工作。
自生病以來，你的人生觀明顯產生改變。今天的心情如何？
我很緊張。我感覺很匆忙。我還有很多想做也需要做的事。我以為只要我獨立作業，就能嘗試任何事。但現實是，我做不到。我總是想要做其他更古怪的事。但如果我做了，結果賣不好，我的工作室就會破產。我認識所有的員工，也認識他們的家人。我肩負著這個重擔。
你最愛做的事，也是你最沒時間做的事。
如果我一年能做出一款遊戲，我就能鬆一口氣了。想想看，十年內頂多能做三款遊戲。你必須做出取捨。總是要思考：「什麼才是對的？」
這款遊戲給人的感覺充滿了感性。你現在也變得更感性了嗎？
我父親過世後，我一直在想，他是怎樣的父親？2016 那年我的母親去世，她撫養我長大，但她對遊戲一竅不通。雖然她玩過《潛龍諜影3：食蛇者》，那花了她整整 6 個月──她甚至還作弊了！當她離世後，我花了點時間思考：「她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開始好奇在她身上我沒看到的那一面。但我是在失去她之後，才開始明白這一切。日本人常說，當你陷入絕望、覺得自己快完蛋了的時候，你會呼喚：「爸爸，或是已故的爺爺，救救我！」墨西哥人也一樣──即使親人去世了，他們仍覺得親人離自己很近。
就像電影《可可夜總會》一樣⋯⋯
真是一部好電影。
你有《Letterboxd》嗎？
《Letterboxd》？
（我給他看了這個應用程式。他說他肯定有。）
那 Scorsese 呢？
如果 Scorsese 真的有用，那我就沒辦法批評了。他是第二位神，第一位是 George Miller。
我們通常會問電影導演四部最喜歡的電影。你的清單是什麼？
我總是說我沒辦法回答這一題，因為答案會一直變。《2001太空漫遊》《計程車司機》《衝鋒飛車隊》，以及黑澤明的《天國與地獄》。我都有記下來。
（他秀給我看他在 iOS 備忘錄上的電影日記。一兩個比讚的表情符號＝讚或喜歡。眼睛符號＝不予置評。愛心符號＝他和兒子們一起看的。）
為人父母對你的遊戲製作有什麼影響？
這就像人生接力棒，或者是生命的循環──一開始，孩子是家庭的重心。但總有那麼一刻，你會失去那個「重心」。人們會在此時選擇離婚，正是因為失去了那個重心。而我現在仍有「工作」這個重心。
工作讓你感到踏實嗎？
我 20 多歲埋頭苦幹，每天工作 20 個小時，甚至到週末也不休息。那時真的太有趣了。但當有家庭後，你就不能這麼做了。那是家庭最重要的階段──要將一切精力投入在那十年裡。之後的幾年，孩子們就不太想理你了。現在我的兒子們都獨立了，我彷彿又回到了 20 多歲的狀態。不過時間真的變得很緊迫，我感覺一小時一下就過去了，一天也轉瞬即逝。
你的兒子們會玩你設計的遊戲嗎？
大兒子會玩，小兒子只看書！
《死亡擱淺2》預告片裡的一句台詞是：「我們不應該連結。」這與第一部遊戲形成了鮮明對比，第一部遊戲的一切都是圍繞著連結展開。為什麼這樣設計？
巧合和遷徙對生物來說非常重要。例如，候鳥在遷徙過程中可能會攜帶疾病，但透過遷徙，它們能夠進化。所以，如果我們只是透過網路聯繫，我們就會失去這些。
你對 AI 和自動化有什麼想法？
我對 AI 沒有負面想法，但我不確定它將會怎麼改變生活。
你提到過 30 歲，然後是 60 歲。你能想像自己到 90 歲還在做遊戲嗎？
我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去博物館。你看就像畫筆一樣（他用手輕輕一揮，模仿筆觸）。我 90 歲時也能做到。至於製作遊戲，你得絞盡腦汁。等我完成《Physint》時已經幾歲了？也許快 70 歲了？我還沒透露任何有關未來項目的資訊，但我確實有些想法，不過我認為在完成《Physint》後，我應該先執導一部電影，不然之後年紀就太大了。
你進行拍攝時，小島工作室還會繼續做遊戲嗎？
會的，這是我理想中的狀態。「嘿！去創作遊戲吧！」然後我就去拍攝，等我回來後，我就能再做一個全新的專案。
你覺得你真的有辦法放手交給團隊去做嗎？
我在科樂美嘗試放手時，失敗了好多次。我就不指名是哪幾款遊戲了。如果是續作還簡單一些，但如果是一款沒人玩過的新遊戲呢？即使我已經寫了些東西，人們也不會理解。
你曾提到在人生的循環中傳遞接力棒。你希望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如何記得小島秀夫？
我會握緊接力棒。我不需要把「小島秀夫」這個頭銜交給任何人。我就在這裡。就算是把接力棒交給我的員工⋯⋯我也不想這麼做。也許我消失的那天，小島工作室也會跟著消失。
「我就在這裡」──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每當我在社群媒體上分享我喜歡的東西，就會有導演、演員或音樂人聯繫我。他們會說：「因為你的遊戲，我才成為了創作者。」不過，他們從未從我手中接過小島秀夫的接力棒。他們接收到的是我的那團小火苗。他們沒有抄襲我，也沒有試圖要成為我。他們是先有了這團小火苗，並點燃了他們自己的小火苗。他們也很有可能將這團小火苗傳遞給別人。在我小的時候，也有一些傳奇漫畫家。我自己並沒有成為一名漫畫家，我是受到了他們的啟發，是他們影響了我。
你接過了他們的小火苗。
沒錯。
攝影—KAZUHIRO FUJITA
化妝、髮型—NANAKO AZUMA
造型設計—KENTARO TAKASUGI
整體造型—Prada
延伸閱讀
本文改自：《GQ》英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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