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沱江尋墓與故鄉:在鳳凰尋翠翠,走入沈從文筆下的《邊城》
若山水是湘西的骨骼,那麼文學便是它的靈魂。循著文字的足跡,讓我們走進古城鳳凰與邊城茶峒,去尋找沈從文筆下真正的翠翠。
沱江 © 陳育陞/旅讀
「師傅,請到聽濤山。」
看師傅一臉疑惑,我補充道:「沈從文先生的墓。」
沒想到,他依然搖頭。最後靠地圖定位附近的飯店,才總算開動了車。
對大多數人來說,沈從文的墓地並不是鳳凰的「必訪景點」可對熱愛文學的旅人來說,這裡是一把鑰匙,能開啟另一種看鳳凰的方式。
許多到張家界旅遊的人,會專程跨過整個湘西州,到鳳凰古城遊覽一番。他們多數是為傳說中美麗的沱江而來──兩岸吊腳樓倚水而立,船歌搖櫓在江上畫出一道道波瀾,身穿苗族服飾的女孩子如小鹿般躍過江面跳岩,而明代洪武初年建立的古老虹橋橫跨兩岸,將時光收束為遊人鏡頭下的風景。
然而,我心裡惦記的卻是:那位在文壇築起邊城的邊緣人──沈從文。
吊腳樓 © 圖蟲創意
© 陳育陞/旅讀
邊城裡的邊緣人
以小說《邊城》聞名的作家沈從文,1902年12月28日於鳳凰出生,被沱江的風土與人情長養到15歲。這個愛逃學又愛作夢的野孩子,一度與城裡的青年同樣心懷軍旅夢,最後卻轉了個大彎,把名字改成「從文」,憑著小說創作登上大學教席,破天荒成為小學畢業的大學教授。
然而1948年,在郭沫若等左派作家抨擊之下,沈從文被貼上專寫頹廢色情的「粉紅色反動文藝」標籤。種種壓力,迫使他封印小說的筆,沉默地轉身投入古代文物與服飾的世界,餘生再也沒有寫過一部小說。
就這麼沉默很久很久。終於,1980年代文壇漸漸「復興」沈從文的地位,但不消幾年,高齡85歲的沈從文便病逝北京,並相當戲劇化地「擦身」諾貝爾文學獎──據說,他是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候選者,可惜諾貝爾獎只頒在世者,終究沒能為沈從文破例。
命運如此曲折,卻讓鳳凰因他重獲光彩。當鳳凰賴以為經濟支柱的菸廠倒閉,古城一度陷入衰落,正是「沈從文」三個字,吸引無數人慕名而來。
© 陳育陞/旅讀
到處都是翠翠
如今,在古城的青石板路上,三五步就會看到沈從文的「金句」:奶茶小店掛著《邊城》的「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得的」;打卡手牌是他寫給妻子張兆和的「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民宿則把《雨後》的「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做成一閃一閃的霓虹燈。
而翠翠呢?那個在《邊城》裡與爺爺相依為命的小女孩,如今成了這座城的大女主,到處都是翠翠奶茶、翠翠苗餅、翠翠旅拍……
只是,這些句子與翠翠愈熱鬧,卻愈令人感覺寂寞。1930年代,他懷著對家鄉的溫愛與對未來的憂戚,陸續寫下以湘西為背景的《邊城》、《湘行散記》、《湘西》與《長河》,那些作品中所要守護的人性,卻反而被這些五光十色的物事所掩蓋了。
© 陳育陞/旅讀
野孩子的足跡
不過,我也不氣餒。沈從文還有一本1932年寫成的《從文自傳》,裡頭描寫著他如何從家鄉這本「大書」裡得到許許多多的知識與快樂──於是,我放棄了那些霓虹燈,向著《從文自傳》裡的「第一小學」(今文昌閣小學),穿過放學時刻鬧騰騰的孩子們,往學校後方他逃課常去的南華山。
行走於樹林間,我揣想著哪棵可能是他爬過的梧桐樹,哪裡又可能是他摘野莓的秘密基地……綠意之間,那個曾逃學、自由、充滿好奇心的野孩子彷彿回來了。
南華門 © 陳育陞/旅讀
南華山 © 曾令愉/旅讀
思索一生的答案
而開頭說的,連本地出租車師傅都不知道的沈從文墓地,我們還是找到了。
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病逝於北京家中,離世前最後的一句話是:「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好說的。」後來,家人依其願望,將骨灰一半撒在沱江,一半葬在聽濤山上。墓碑是一塊天然的五彩石,上頭是妻子張兆和從他的遺稿中選出的句子:「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沈從文墓碑 © 陳育陞/旅讀
看見這幾個字,我知道我終於找到「翠翠」了。沈從文在他畢生深愛的湘西,蓋起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當您能照其思索、接近其作品時,那「一點憂愁,一點快樂,一點煩惱和惆悵」便足夠了。其餘的,就「盡時間來陶冶」吧。
身著苗繡的小販 © 陳育陞/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