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有慈會客室:堅持是自我培養最好的方式 抽象畫家霍剛的家與日常
93歲的藝術家霍剛,笑起來像個純真的孩子。打開黑膠唱盤,巴哈的樂聲在屋中流轉,他靠著椅背,眼神穿越時間,彷彿又回到當年仍在米蘭冒險的日子。那時前路未明,唯一確定的,是對藝術不變的熱愛。
霍剛小檔案
台灣第一代抽象藝術畫家,生於南京,祖父霍銳是知名書法家,1957年與李元佳、蕭勤等七位畫友成立東方畫會,是八大響馬之一,也是台灣現代藝術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1949年隨南京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師生來台,1951年進入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型設計學系,後來師承李仲生,教觀念,不教技巧,鼓勵學生「看」與「找」,看物像的全貌,找物體的關鍵。霍剛深受其師影響,運用此精神將東西方藝術融合並有自己的獨特風格。
如今,霍剛住在台北,心裡比任何時期都要安定,這個充滿音樂與畫作的家彷彿為他量身打造,寧靜、真實,滿是記憶與光。霍剛在米蘭獨立生活逾50年,直到2014年才落葉歸根返台並結婚。當時他將四百箱畫作、唱片與生活物品從義大利運回台灣,「把所有記憶都帶回來了。」他笑著說:「現在的台灣什麼都好。」習慣自己搭捷運,拿著悠遊卡往返圖書館與醫院;只要身體許可,仍持續國際巡迴展覽。他說,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身體健康,能繼續畫畫。
1932年出生於南京,霍剛是東方抽象藝術的開創者之一。他的創作足跡橫跨南京、台灣與義大利米蘭,一生由東方哲學滋養、又與西方現代藝術並行。他說自己畫畫可以分成四個階段,「每一段都經過動盪、不確定與等待。」但仍堅持下來,也都留下了堅固的痕跡與被仰望的形狀。
繪畫四階段 從南京開始
「我祖父是書法家,從小我就在旁邊看他寫,耳濡目染,那是我第一個階段。」他回憶道,那時南京戰事不斷,天天有飛機轟炸,學校也上不成,「第一次上學只上了一個月,後來天天轟炸。」他躲在家裡畫畫,畫自己看到的菜市場、廟裡的神像,那是幼時的記憶,奶奶帶他去逛南京菜市場,「有一尊四大金剛,我最記得那雙怒目的眼睛。又怕又想看,那些紅紅綠綠的顏色,對我刺激很大。」
第二個階段,是寫實與比例的訓練。他說自己後來進入南京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有一位啟蒙老師俞士銓教他「倍數比例」,讓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寫真與繪畫的結構。這段時間,是他對西方寫生建立觀念的起點。
「我1949年到台灣,1951年進省立台北師範藝術科,一開始那個老師還跟我說『你現在改行還來得及』,我當時不服氣,後來過了很多年才體會他講的話,學藝術真的很艱苦。」
直到第三階段,他遇見現代藝術先鋒李仲生老師,開始轉向直觀創作。「他不講技巧,只講感覺,慢慢引導我進入現代繪畫。」這個階段,他開始接觸超現實主義、抽象表現,透過不斷臨摹與實驗,探索自己真正的語言。
而第四階段,則是霍剛最具代表性的幾何抽象與極簡風格。他將過去對線條、色塊與空間感的理解轉化為結構性的畫面,畫面中沒有多餘的敘事與情緒,只留下最純粹的形式與秩序。「幾何抽象是有建築性的,是知性的東西,就像音樂,畫裡有一點豎琴的感覺,是有節奏、有結構的。」
「繪畫是一種知識性的東西,沒有知識是沒辦法做的。一定要研究,要讀,多看,要累積。」他說自己經常到圖書館查資料、找書、看報紙,遇見認同的觀念,便反覆琢磨,深度學習。他將閱讀與思考視為創作的必要基礎,像呼吸一樣自然。
音樂也是他創作的養分。朋友笑他創作現代藝術卻喜歡聽古典的巴哈和莫札特,霍剛說,「在音樂中,我可以得到一種意想不到的寧靜和創作力。」所以不僅音樂的收藏豐富,有時候會因為一張不可多得的唱片,特地飄洋過海去尋找。最近因為家裡空間實在被唱片堆滿,才割愛一千多張出去。
堅持是自我培養最好的方式
訪談過程中,霍剛不只一次提醒,「一定要為自己熱愛的事物堅持下去。」他認為,許多人在三心二意、容易放棄中度過一生,很可惜。但,在堅持之前要先找到自己的興趣,透過探索,反覆觀察來尋找,一旦發現不對勁,就趕緊轉身。他舉自身為例,在台灣的時期,他會主動去找刊物上看到的老師拜師求學,但曾經發現過不適合的老師,就趕緊離開去尋找更適合自己的老師。
繪畫這條路上,他並不順遂,首先是缺錢,然後是缺機會。來台後,他有三份薪水,主業是巡迴台灣輔導兩百多個學校的美術輔導員,除了月薪還有出差費和稿費;動念出國之際,卻沒有獲選西班牙的獎學金,出國資金仍然不夠;好不容易在東方畫會畫友及朋友的幫助下標會,勉強湊足出國資金,卻沒想到巴黎不發簽證給他……
最後,霍剛去了米蘭,當時全世界第二大藝術之都。
起步晚 仍穩健實現夢想
到米蘭那年,霍剛已經33歲。他說,「我的人生比一般人晚起步,但無妨,就算洗汽車擦鞋子都可以,只要可以留下來。」這是一段冒險的歷程,他用東方的老莊思維來解釋自己當年樂天知命的想法,總是覺得天無絕人之路。
最初,為了透過賣畫得到起步的收入,即使畫商用十分之一的低價收購,霍剛也只好接受。所幸,霍剛在米蘭也遇到許多善緣:有惜才的朋友總藉飯局為由,向他買畫;還有一位向他買畫的義大利女士,其夫婿就是知名的抽象畫家。
賣畫之外,霍剛也教書。長年以來喜歡收集資料的好習慣,為他培養出深厚的中國文化底蘊,剛好是當地所欠缺的,促成他後來到米蘭的大學教中國書法和中國建築。
直到50歲,買了一間四個房間的房子,生活逐漸邁向穩定;後來他更找到真愛,83歲與萬義曄女士結婚搬回台灣,人生倒吃甘蔗。
「除了堅持,還要找到自己的獨特性,不要隨波逐流。」以冷抽象聞名於世的霍剛,近年拍賣市場上畫價一直穩定攀高,香港藝文策略創辦人郭東杰(Felix Kwok)形容:「自2018年以來,霍剛在國際拍賣市場的表現穩步上揚,以香港為基地建立起廣泛的嶄新藏家網絡,包括台灣、香港、北京、上海、印尼等地,對霍剛作品持續關注,當中香港藏家追逐其重要作品尤為殷切,藏家平均年齡亦有年輕化趨勢,顯示霍剛在更生迭代的市場發展中,吸引力歷久彌新,其拍賣紀錄一直呈現持續刷新的趨勢,至今位於215萬港幣(約28萬美元),依然充滿潛力,未來可期。」
如今已邁入晚年的霍剛,畫風愈加純粹,色彩柔和、構圖安定,透露出一種世間少有的清明與沉靜。他說:「人一定要一輩子為自己喜愛的事物堅持下去。」這句話,不只是他的藝術信仰,也是他對人生的深刻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