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導教師】劉韋廷:救不回學生的創傷,讓他從Super教師成為心理諮商求助者
「雖然大家都說不是我的錯,可是碰到協助的孩子離開,那種自我責備很難避免,畢竟陪伴了這麼久的時間,該做的努力都做了,我也很想知道,如果我在他生命中那麼重要,為什麼還是拉不住他?」
2024年,彰化縣線西國中專任輔導教師劉韋廷同時歷經榮耀與重擊。他成為全國首位獲得有「教師界奧斯卡」之稱的全國Super教師獎輔導老師,卻無法享受榮耀與喜悅,因為頒獎前兩週,他陪伴3年多的重度憂鬱症學生自殺離開人世。儘管是資深的輔導老師,沒能挽回學生的無力與無助也差點擊倒他,讓他必須尋求心理諮商,從「解決問題的人」成為「求助者」。
黝黑的皮膚、壯碩的身形,大學輔導與諮商學系畢業,研究所念台灣師範大學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的劉韋廷,把戶外教育結合輔導諮商專業,在任教的彰化縣線西國中成立登山隊,常被誤認為是「體育老師」。他把高風險家庭的孩子、拒學生、資優生全都拉進來,一起攀岩、登山、滑獨木舟、騎自行車,每月安排不同的戶外運動,在大自然中學習與體驗不同的真實生活,在這裡,只有需要一起解決的問題,沒有人是「問題學生」。
「我不太喜歡大家稱呼那些需要介入輔導的孩子為高關懷學生,其實在大自然中,大家沒有什麼不一樣,」劉韋廷說。
野營、上山、走進大自然,把「寂寞世代」拉出網路泥沼
他在地處偏鄉的線西國中任教超過10年,幾乎每個月都帶著學校登山隊的同學們往戶外跑。年後開學不久,輔導室旁的小房間就聚集著即將前往谷關野營的同學,他們上個月才剛登過合歡山,熟練地檢查出發前的裝備,分組討論著預計要在山上野炊的菜色,國中男生有時也常天外飛來一筆、口無遮攔,劉韋廷還是得適時扮起「黑臉」拉回正題。這些孩子沒有人叫他「老師」,都直接叫他「韋廷」。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這麼累?」因為需要「接住」的孩子愈來愈多,劉韋廷說,近年來在教學現場看到愈來愈多有情緒困擾的孩子,拒學生的比例愈來愈高,但孩子們世界其實愈來愈小,各自窩在自己小小的網路世界,欠缺真實的感官體驗與連結,有如「寂寞世代」。他觀察,過去拒學生的類型多數是俗稱加入「*8+9」行列的孩子,經常要去廟會抓人,擔心他們太早社會化,外面有太多誘惑,才會不想來學校;現在多數則是「*繭居族」,都窩在家裡玩手機和手遊,反而得擔心他們不與人連結。
*8+9:源自於台灣民俗中對於「八家將」的台語讀音「pat-ka-chiòng」,過去刻板印象認為八家將陣頭參與者多是與幫派有連結的不良少年,今常被用來指有流氓形象的年輕族群,此代稱具負面意味。
*繭居族: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定義,是指超過半年不接觸社會、不上學、不上班、不與外人交往,生活自我封閉的人,已被認為是一種嚴重的社會現象。
他把不同的戶外活動當作輔導的媒材,在登山隊不會特別去討論任何人的問題,而是盡可能帶來不同的真實體驗。問題不會因為一次爬山就迎刃而解,但當孩子們有機會轉換到新的場域,很多時候是因為取得正向人際互動,或是完成一件事情的成就感,對自己建立了自信,改變才會慢慢發酵。
劉韋廷也看到,原本在學校因為沉迷3C遊戲而拒學的孩子,不想進教室,卻願意來跟大家一起攀岩、爬山,走出戶外時可以沿路都不用手機,一直找老師講個不停。所以他展開雙臂歡迎不同類型的學生,撐起最大的彈性,等待改變發生。因為他相信,「輔導工作原本就不能只停留在問題發生後的處理,應該更向前積極預防,建立孩子的正向經驗。」
帶孩子走出戶外講起來容易,背後更要付出額外的時間與精力。國中生還無法什麼都自己來,他必須協助規劃行程、扛起所有的安全風險,有時還得自掏腰包,當起接送的司機。而且,不管是不是輔導的個案,只要學生有疑難雜症來找他,他也有求必應、盡可能協助,經常下班後還在處理孩子們的事情。
那個沒有救回來的孩子,成為心裡永遠的痛
儘管在旁人眼中活力充沛,對學生充滿熱情,但談起教學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情,他想到的不是什麼豐功偉業,而是曾經面臨到的「無能為力」。
他提起一名兩年前曾輔導的學生。這個女孩總是一年四季穿著厚重長袖,將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風;個性直來直往,成績不錯、沒有明顯情緒異狀,但卻在畢業旅行時被導遊發現手臂內側有明顯自殘的痕跡,轉介給輔導室會談。
「這孩子面談時不太講話,但是在網路上好像變了一個人,文字表達得非常清楚。」劉韋廷回憶,短短一個寒假,這個孩子的狀況急轉直下,憂鬱情緒惡化,她告訴劉韋廷,因為恐懼人群到沒有辦法去學校,自殘行為愈加頻繁。她甚至曾在晤談時恍惚地拿著美工刀,還曾經在教室內自傷,一路濺著血從教室走到保健室,讓目睹的劉韋廷和學生們都嚇了一大跳。
有一天,這孩子在深夜傳訊息給他,讓他膽顫心驚:「我快撐不住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我不想要再努力了⋯⋯」當時他初步判斷可能因為面臨會考接近的壓力,身心狀況更不穩定,他除了啟動必要的通報程序,並持續與學生家人保持聯繫。
密切地關注與陪伴下,總算讓孩子順利度過危機,考上高中,畢業典禮還開心地回來看老師和同學,沒想到,高一下她的狀況又再度惡化而休學。「高中休學時她還有回來學校找我,跟我說想先休息,我們討論休學時可以做些什麼事情,聊了一下未來的生涯規劃⋯⋯」原以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前進,無奈最後還是留下了遺憾。
劉韋廷最後一次接到這名學生的訊息,是給他送來37歲生日快樂的祝福,但隔沒幾天,就收到學生媽媽傳來的不幸訊息,孩子走了,留下了「希望大家不要再擔心她了」的遺書。
諷刺的是,這個孩子過世後兩周,他獲頒113年度全國Super教師國中組首獎,更是第一次有輔導教師獲得這項殊榮,各方恭賀湧入,沒有人知道他悲從中來。如今想起,劉韋廷的淚水仍忍不住潰堤,「當什麼Super教師呢?自己的學生都照顧不好了。」他不斷自責:「為什麼沒有更早發現?為什麼當初沒有強制就醫?」太多的「為什麼」找不到答案,就算已經是資深輔導老師的他,自己心裡的傷卻不知道該如何好好處理。
接住孩子前,助人者也需要一雙被接住的手
「有時候愈資深的助人者,愈會忘記察覺自己身體的疲憊和情緒界線。」劉韋廷觀察,身旁不乏對孩子付出一切、卻快要燃燒殆盡的老師,儘管政府有免費的心理諮商資源,但多數老師因為擔心提出申請會被貼上標籤,而不敢求助。去年(2024)底,他勇敢跨出第一步,透過衛福部「15~45歲青壯世代心理健康支持方案」尋求心理諮商,成為「求助者」。他才發現,自己長時間大把心力投入在孩子的問題當中,忽略了自我照顧,當抽離了工作之後,生活中不知道剩下什麼,就連最愛的運動健身習慣,也默默荒廢了兩年。
劉韋廷表示,心理諮商讓他找到一位能信任的專業人士,陪自己一起整理紛亂的思緒,對於安定內心相當有幫助。尤其過去他自認「很懂自己」,但透過對話才發現,習以為常的行為模式與情緒處理,因為信念跟著自己太久,感覺不出問題,往往容易忽視身體發出的各種訊號。
除了學習將情緒與輔導個案的生命課題分開,劉韋廷也認為,政府在輔導制度的各個環節上,應該多提供校內老師們專業的援助,尤其在碰到棘手的重度憂鬱症個案時,現行所謂校外的「三級輔導資源」,往往因為校外人士能實際待在校內了解學生狀況、熟悉個案的時間相當有限,幫助也很有限。他建議,針對有可能危及生命的嚴重個案,校方應有強制介入住院的手段,避免更多遺憾發生。
新的一年,劉韋廷持續帶學生上山、下海,藉由大自然鋪陳的環境創造不同的真實體驗。但這次,他提醒自己,學習愛學生之前,要先學會愛自己,「每一個助人者都應該停下來檢視自己的狀態,必要時找人聊聊,想要一個人整理思緒也很好,但請千萬記得一定要開始,這條助人之路,才能走得長久。」
報導仔關心你:珍惜生命,勇於求助
如果自己或發現身邊朋友出現心理狀況,需要進一步協助,請你及早向身邊的老師、家長求助,或請師長幫忙聯繫以下單位:
· 全國自殺防治中心
· 24小時安心專線:1925
· 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 張老師專線:1980
兒童青少年心理資源
· 各縣市社區心理諮商服務
· 全台兒童青少年精神專科醫師分布
· 青少年線上文字協談服務
健康指南:注意肝警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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