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殺
我目睹了一樁路殺。
是一隻鳥。或許是八哥，或說我希望是八哥，還特別確認地上的殘屍是否留有相關特徵，理由是前陣子才看到生態知識關於八哥對台灣環境所造成的危害，甚至會獵捕對環境有益的麻雀幼體導致麻雀越來越少，黑體黃喙的八哥卻越來越常見。不過這裡所說的對環境有益與否，終究仍是一個是否對「對人類而言」是否有益的問題，環境議題其實既偽善又自私，以人為本更赤裸的語言是人類中心主義。
因此這種希望這隻鳥是八哥的心理說到頭來，其實也是既偽善又自私。雖然並非懷抱著多高尚的情懷，像是設想著害蟲的死亡能對整體人類的生存環境產生的增益，卻只不過若是一個害蟲的路殺事件，可能就不感到那麼足惜。
歷往多少聽聞過路殺，山林中石虎的路殺，海岸公路上的螃蟹路殺，或是市區偶見的流浪貓犬路殺，然而，百聞確不如一見，這對心靈所造成的衝擊讓我不得不透過寫作把恐懼存放。即便是一隻於意義系統中被定性為害蟲的鳥在眼前瞬間消失的映像，仍然比保育類動物、流浪動物或是必經海岸公路的動物在報導與統計中量化過的絕對多數死亡還要更駭人。
前一刻，身旁的伴侶喚我說路上有一隻鳥，回頭所見的是那隻鳥試著飛起但似乎難行，或許這是因為在我等未見及時業經撞擊，惟此無可得知。唯一知道的只是下一刻一輛休旅車經過，羽毛就附著在地板上。再下一刻，一輛房車經過，羽毛貼得更平了。
甚至不記得是什麼車，車種只不過是我的記憶捏造。唯一記得的是自己失神，以及路上完全沒有血跡與內臟飛濺，原來路殺可以是那麼乾淨的死亡。
發生在一個甫下交流道的市區大路，時值下班的傍晚車輛來往，於是前車剛過後車旋踵即至。但我所想的是何時車子的行進路線那麼巧合、那麼一致？自己駕車在路上時總覺得大部分車輛總是左歪右拐，彷彿交通號誌、標線都是虛設一般，偏偏這隻鳥在這個地方這一刻，試圖飛離路面又掉回平地的時候，一個幾十公分寬的輪胎會正好以時速幾十公里的速度壓過那隻鳥在整個地球上所佔據的那麼一小塊地方，再讓後車一輛輛地反覆輾過同一處，讓黑色的羽毛成為馬路上新蓋的柏油。這種巧合需要多少的偶然。
充斥著疑惑，疑惑著為什麼那隻鳥會那麼剛好在那個時間、在那個小地方，疑惑著為什麼一輛車會開得那麼筆直經過那個小地方，疑惑著為什麼後面那一輛車也開得那麼筆直地經過那個小地方，疑惑著為什麼第一輛車經過後羽毛在路面上隨著汽車所帶起的風擺動如稻穗，疑惑著為什麼幾輛車經過之後羽毛就貼平在路面，疑惑著為什麼血跡與內臟是否都已被拖行到路面而扁涸。
疑惑著，為什麼死亡可以那麼瞬間。
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但許多並不在乎這件事，或許是樂天知命，或許是漫不在乎，或許是汲汲營營，或許是信仰堅定。無論如何，死亡在現實中是不變的，縱各人各有不同的意義系統，只有死亡是無法被詮釋的。死亡如其所是地發生。
身邊的親友死亡時，我們所見證的只是死亡的終點，作為親友，其存在於我們生命之中的歷時，讓他的生命—死亡對我們而言具有時間性。可以說，親友的死亡因著相識時間對於生命的稀釋，讓生命—死亡不是一個「點」而已。
生命與死亡這兩個概念為何是用破折號連接？為何不是用例如「與」、「和」等等的連結詞？通常生與死是如同相對概念般被擺放，就像善與惡、黑與白、美與醜、真與偽。但如此類比適當嗎？真假善惡、黑白美醜都是截然二分的，生卻至始至終包含著死。死亡本即生命之一部、一段，如此，必然。
而對於這隻鳥的死亡—生命見證，並沒有任何時間帶可以稀釋，從試圖飛起到迎來的車輪不過一瞬，生命—死亡的重量沒辦法被時間給分攤，卻僅在須臾砸到我的世界。老生常談的生命脆弱於此都顯得過於言不及義，甚至這種體會是不可說，無法被言傳的經驗。固然理論上所有生命都應等價，然而這隻鳥即便是八哥，一個在我的意義系統中位居害蟲定位的動物，經驗瞬逝的生命仍比一隻被拍死的蚊子更讓人驚惶。
疾駛的車，試圖飛起的鳥，黏在地上的羽翅，平扁的內臟與乾涸的血，沒有任何文學上的修辭得以比喻，卻都不過是我的感官經驗中所印下的極短生命歷程。人類所追求的公平與正義從不可及，唯有死亡從不偏頗並且從來無需追求，讓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多也不少於一隻被路殺八哥，僅僅是一個、一段生命。對此認知所生出的恐懼與虛無，實際源出過度自大到認為人是「主體」，具有賦予各種意義在各種客體上的幻想而已。
然而，生命可以被一輛疾行的鐵塊給否定，這時才戳破承接自笛卡爾思想傳統的存在哲學謊話。多麼無意義啊。身而為人的自大讓我們以為存在賦予意義是種救贖，在中世紀的上帝所應允的來世只不過是美好的故事，取代上帝的人類所想像出的這些囈語也不過是種安慰劑。
路殺的見聞對於人生的意義不會有任何進展，寫下文字也不會，這些都只是懦弱地把自身的恐懼給轉嫁，對象是所有閱讀這些文字的人。死亡見證只不過是提醒，只不過是虛無感的惹起。於此，毫無生命無常的陳詞，亦缺把握當下的濫調，這段記憶將留下的，只有驚恐的情緒與空洞的思想。還有，無止無盡的虛無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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