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散華〉〈微笑〉〈飼育〉——日本二戰短篇小說回顧
【明報專訊】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太平洋戰區,戰况激烈。1944年雷伊泰灣海戰一役,注定日本走向最終的大敗,日本以神風特攻隊作自殺式攻擊,但已是強弩之末。1945年1月,美軍登陸呂宋島,繼而展開馬尼拉戰役、棉蘭老島戰役、硫磺島戰役、沖繩島戰役。美軍一步步逼近日本國土,兩次東京大轟炸以後,1945年8月美國先後在廣島和長崎投下原子彈,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玉音放送,日本無條件投降。
回頭看戰爭時期的背景,翻閱鄺可怡編著的《跨越歐亞:香港報刊抗戰文藝資料翻譯與選輯(1937-1945)》,可以知道1942年成立的日本文學報國會,主辦過大東亞文學者大會,以及發表《大東亞共同宣言》,共同宣言的五大原則,包括共存共榮、獨立親和、文化昂揚、經濟繁榮、貢獻世界進步。這些在淪陷時期的《香港日報》,都有報道。
在戰亂之時,有的日本作家投入大東亞的共同命運,參戰從軍,撰寫戰爭文學甚至報國文學、國策文學,例如火野葦平有《麥子與士兵》、《土地與士兵》、《花與士兵》組成的「士兵三部曲」。有的作家選擇抵抗軍國主義,代表的反戰詩人有金子光晴、小熊秀雄、壺井繁治、小野十三郎等,當然,另外有的作家選擇沉默以對,又或者埋首個人創作,作家從私小說、歷史小說、風俗小說等類型另闢蹊徑,谷崎潤一郎的《細雪》、川端康成的《雪國》和堀辰雄的《菜穗子》,部分是在戰時動筆創作。
我也即將赴死:太宰治〈散華〉
太宰治響應過日本文學報國會和五大原則,而創作小說《惜別》,但他不是好戰的軍國主義人士,太宰治的戰時小說觸及了戰爭背景,尤其是戰亂時的個人生活。〈十二月八日〉和〈散華〉是太宰治在1940年代創作的短篇小說,分別收於小說集《女性》和《佳日》。
顧名思義,〈十二月八日〉的日子,正是偷襲珍珠港翌日。太宰治借貧困家庭主婦日記的形式寫成這篇小說,雖然是小說,但其中的一些人物都可考。主婦的丈夫當然是太宰治的作家自况,徹頭徹尾是個廢人,連妻子也輕看他。〈十二月八日〉的文學特色,正好在於太宰治的自嘲。至於主婦本人的形象,當然是來自太宰治的太太津島美知子,小說中的她由於戰爭擴大而激動,但日常生活始終要過,生活才是一切的中心,當中包括了最愛的孩子。
〈散華〉是另外一種創作筆法的小說,逼真得像是動人的散文,事實上太宰治的一些小說充滿真情實感,與散文不過是一步之遙。太宰治寫作〈散華〉就只有一個意圖,就是想寫下收到一位陣亡年輕人最後一封信時,他的感受。
太宰治原來給小說題為「玉碎」,後改為「散華」,散華即散花,是死亡的委婉說法,尤其是指英年早逝,戰死沙場。太宰治在小說中提到三井、戶石、三田幾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其中「今年,我和兩位朋友永別。三井死於早春。接下來是五月,三田玉碎於北方孤島」。所謂玉碎,是代稱前線日軍全軍覆沒的美化言辭。
三井、戶石、三田都是文藝青年,熱中向太宰治討教,三井體弱有病,不能當兵,而三井直到死前兩三天,還是輕鬆出門散步,三井死時,是躺在牀上,和在枕邊做針線活的母親閒話家常,忽然不說話了。太宰治相信,「人類至高的榮冠,是美麗的臨終,小說寫得好不好,根本不是問題」。
至於三田的死則不同,他經歷的是完美地玉碎,也是散華。三田和戶石是好友,都是東京帝國大學國文系學生。三田和戶石拜訪太宰治,戶石負責問問題,三田在一旁聽,太宰治認為戶石問蠢問題,是有覺悟為炒熱席間的氣氛而犧牲,扮演小丑的角色。三田樸素低調,而且敏感,後來積極地學寫詩歌。
太宰治保留了三田參軍後寫來的四封信。三田在最後一封信寫道:
「您好嗎?
從遙遠的天空問候您。
我平安抵達任務地點。
請為偉大的文學而死。
我也即將赴死。
為了這場戰爭。」
〈散華〉中,太宰治抄了這封信三次。太宰治認為能夠如此自然說出這段話,讓他覺得三田擁有一流詩人的資格。而三田的最後人生,也在太宰治筆下詩化、美化、神化了,因為他在阿圖島的玉碎,純粹的犧牲,並留下如詩的最後一封信。
戰後,太宰治成為無賴派小說家的代表,在戰後發表的〈薄明〉,具有豐富的真實感,刻劃了戰火波及下的流離生活,女兒患上眼疾,更令艱難形勢百上加斤,最後,女兒開眼了,看過被燒毁的家的廢墟,女兒說:「是嘛,都被燒毁了呀。」她說時,卻依然在微笑。
太宰治筆下女兒的天真,也許是面對艱苦的平衡心態了,從失明到薄明,從薄明到光明,也許需要這種豁達。另外,太宰治也在〈十五年間〉回顧了自己的人生,並講出厭惡東條、支持日本、一直對戰爭沒有抱任何希望的立場。
1948年,太宰治選擇自殺輕生,踏上三井和三田之死以外的另一條路,這是後話。
我,不知為什麼很害怕死亡:橫光利一〈微笑〉
橫光利一是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而新感覺派是日本最早出現的現代主義文學流派,重視新的感覺、新的表現、新的形式、主觀的絕對性、感性及知性重於理性。橫光利一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日本文壇十分活躍,《上海》、《機械》和《旅愁》等小說受人注視。可是在二戰時期,橫光利一走向讚揚軍國主義,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戰後橫光利一受嚴厲批評,評論家提出了「橫光抹殺論」,橫光利一成為「文壇戰犯」,而他的健康狀况進一步惡化,最終在1947年去世。
短篇小說〈微笑〉是橫光利一的遺作,1948年面世。小說的主角梶是一位著名的俳句詩人,友人高田介紹了一位數學天才給梶。天才栖方年僅21歲,是高田的弟子。栖方在帝國大學學習,被選拔到橫須賀的海軍作研究,研發特殊武器,他即將取得數學博士學位。栖方隨高田拜訪梶,展現出天真而美麗的笑容。
可是,栖方的父親因為是左翼人士而被監禁,而栖方母親的家族,世世代代效忠天皇。父母離婚及意識形態的衝突,是栖方心裏的煩惱,梶認為這是一個類似數學排中律的棘手問題,兩套思想不能都假,必有一真。
當梶聽着栖方談論零的概念,以及愛因斯坦相對論中的錯誤時,梶開始懷疑栖方到底是個瘋子,還是一個孤獨的天才。
另一天,栖方身穿海軍中尉軍服去見梶,向梶講述了自己曾經陷入死裏逃生的三次經歷。後來,憲兵來到高田的家中,警告他栖方已經發瘋了,不要相信他說的任何話。梶對高田說:「我們也把那個年輕人當成瘋子吧。這樣做對他有好處。」
當梶想到一切都是虛妄,有一點失望,又感到寬慰。其後,梶收到了栖方的來信。栖方說,他獲得覲見天皇的機會,並且參觀了皇宮。第二天,栖方獨自去拜訪了梶,並邀請梶一起吃飯。
栖方說他剛剛成功測試新武器,梶想到如果壞人得到了這樣一種新武器,那麼人類可能會被消滅。二人又談到小說創作,以至死亡。
秋天時,橫須賀的飛機製作技師舉行俳句聚會,慶祝栖方博士論文通過,梶和高田也受邀參加。那天晚上,梶、高田、栖方留宿在二樓,梶看到睡在旁邊的栖方的肚臍。肚臍好像悄悄地說道:「我,不知為什麼很害怕死亡。」
其後,由於秋季開始空襲愈演愈烈,梶與栖方沒有再會面。據高田說,栖方因為領章上多加一顆星的罪行,被送進了軍事監獄,而飛機製作技師在空襲期間結婚,但第二天卻突然因急病去世。
戰爭結束了,有一天,報紙刊登了技術院總裁的話,聲稱日本即將完成一種新式武器——殺人光線,而那位年輕的發明者在聽到日本戰敗的消息後,因沮喪而發瘋死去。
梶肯定栖方死了。梶回想起栖方那美麗的、如初春般的微笑時,自己的心卻平靜了下來。而世界日益分裂成兩極,繼續在排中律的中央漂移,相互傾軋。
〈微笑〉的重點是排中律的雙方,形成無法妥協的矛盾。這兩面有左翼和保皇派,成功和失敗,現實和幻想,生和死,希望和絕望,理智和瘋狂,每一個人都活在二元對立的世界裏,排中律是兩套思想不能都假,必有一真,可是人生就是虛妄,虛無,虛空,真理難尋。
小說名為微笑,令人想到青春、生命、希望,而這些是脆弱而短暫的。小說由此至終建立於瘋狂這一個命題,面對二元對立的角力,人難以保持自身的平衡。至於排中律也是令人痛苦,因為人不能置身事外,又不能站在中間。
戰爭突然支配了村裏的一切:大江健三郎〈飼育〉
〈飼育〉是大江健三郎的早年作品,1958年1月發表於《文學界》,23歲的他憑這篇小說奪得芥川獎。
〈飼育〉以第一人稱「我」來敘事,故事發生在偏遠的山谷,由於梅雨時節,連接村莊和鎮子的吊橋壓毁了,山谷中的村莊陷入孤立狀態,我就讀的學校也停課了。有一天,敵機墜毁,晚上村民帶着他們的「獵物」回來了,「獵物」就是唯一從墜毁的軍機上跳傘逃生的黑人士兵,黑人士兵被鎮上的書記命令囚禁在地窖裏,等待縣政府另行通知,我和父親、弟弟、黑人士兵就住在同一個屋裏。黑人士兵最初被鎖,後來愈來愈自由,開始與村莊的孩子和平相處。
可是後來,書記傳達縣政府對村民的新指示,要村民運送黑人士兵到鎮上。我跑回想告訴坐在倉庫前的黑人士兵,黑人士兵突然綁架了我,關在地窖裏。第二天,村民嘗試闖入。黑人士兵威脅我,勒住我的脖頸,我的父親滿懷怒火,用柴刀殺了黑人士兵,也打碎了我的左手。
按照書記的指示,黑人士兵的屍體被放在山谷裏的廢棄礦井裏,屍體發出惡臭,以及無聲的吶喊。從此,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與孩童的玩樂世界徹底無緣了,而且眼見戰爭波及村莊,令父親失去理智,「戰爭突然支配了村裏的一切」。小說以書記的橫死作結。
〈飼育〉的寫作技巧相當高明,大江健三郎從小孩的角度出發,刻劃人與人原始的交流,無分彼此,但交流與信任,因為戰爭的陰影掩蓋,而落得血腥和暴戾,我的斷手恍如殘酷的成人禮,而我從此成長了,而且感受到戰爭的力量是非理性,而且無遠弗屆。最後書記之死,也透露出大江健三郎對於支配人性的層級制度的憤怒。
小結
由於篇幅關係,本文以太宰治〈散華〉、橫光利一〈微笑〉、大江健三郎〈飼育〉三個短篇小說為重心,未能觸及第二次戰後派作家大岡昇平、三島由紀夫,以至「第三代」作家遠藤周作。無賴派小說家的另一代表坂口安吾,他的短篇小說〈珍珠〉和〈戰爭與一個女人〉,都涉及戰爭,但為了聚焦一些,本文也不作討論了。
太宰治、橫光利一、大江健三郎三人對戰爭的看法和經歷,自然不同,太宰治的〈散華〉是戰爭末期時面世的小說,筆下美化了壯烈犧牲的日本青年,而太宰治戰後發表的一些作品,回望了戰時庶民的艱難處境和個人政治立場。〈微笑〉是戰後的小說,橫光利一以這篇遺作回顧戰爭的失敗和死亡的陰影,在二元分裂的世界,承受虛無。〈飼育〉在1958年發表時,已是日本投降十數年後,大江健三郎有足夠的距離,思索戰爭的非人性和非理性。
文˙鄭政恆
圖˙網上圖片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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