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男男戀小說判刑比殺人還重？從晉江文學城到《陳情令》，中國耽美創作者的自由在哪？

2025年的端午連假，當許多人在家享受美味的粽子時，在中國，卻有一群網路作家因涉嫌「製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被捕。其中一位作者，在中國社群平台微博寫道，「自己從未想過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是去蘭州接受傳喚，」

「我寫故事，最初只是因為喜歡。直到那些無人問津的文字累積被點擊了30多萬次，帳戶裡的四千多塊人民幣，成了我犯罪的證據。」

這些被捕的作家多為二十多歲的年輕女性，她們在網路平台「海棠文學城」上撰寫「耽美文學」——描繪男男情愛的網路小說。然而，這些作品卻被中國官方認定為「淫穢物品」，使她們可能面臨最高十年的牢獄之災。

這不是中國第一次針對耽美文學進行肅清，自2014年「掃黃打非‧清朗行動」再到2017年中國實施《網絡安全法》以來，中國政府加強對網路內容的控管，凡涉及「淫穢色情、血腥暴力、同性戀題材」等內容，皆成為整治重點。其中，「同性戀」相關題材長期處在審查風口之上。

原本在ACG文化中尋常可見的「腐女」、「基情」、「本子」、「耽美」等字詞，也成為中國網路上敏感，且隨時可能觸法的地雷。

面對處處充滿限制的中國，耽美小說中的那一條「紅線」到底在哪？

寫耽美小說為什麼被判這麼重？

在網路用語中，「肉文」一詞描寫含有露骨、性暗示，甚至是具體描寫性愛的文章。筆名「天一」的耽美小說家，曾經是肉文圈的佼佼者。

2017年，天一連載的同人作品《攻佔》在網路上獲得大量點閱率與討論，但也吸引到中共中央宣傳部負責掃除黃色出版、打擊非法出版活動的「全國掃黃打非辦」的注意。蕪湖公安局當時亦遠洋捕撈前往江蘇淮安，拘捕小說作者。

根據安徽蕪湖縣官方媒體報道，《攻佔》具體描寫男男同性戀性行為，充斥著大量與性變態有關的暴力、虐待、侮辱等行為，內容「不堪入目」，實屬「淫穢出版物」。

2018年10月，包括作家本人，以及協助出版、印製、排版設計等五名被告，以《製作、販賣淫穢物品牟利罪》分別被判處10個月至10年6個月不等的有期徒刑，二審維持原判不得上訴。直至今日，天一仍在監獄服刑。

淫穢的定義是什麼？

「天一案」判決結果出來後，在中國耽美圈引起熱烈的討論。上海律師鄧學平質疑，「強制性交罪的刑期才三年。賣點小黃書，跟真的去性侵一個女生，哪一個對社會的危害比較大？」

在「天一案」之前，2015年，筆名「長著翅膀的大野狼」的耽美小說家，在網路上連載的《疼你無可救藥》）、《應該》、《誰的等待恰逢花開》也曾被執法機關認定為淫穢色情小說，判緩刑三年半。

而這些案件也引發了人們對法律中「淫穢」定義模糊的批評。根據1988年中國發布的《關於認定淫穢及色情出版物的暫行規定》，「淫穢」被定義為「在整體上宣揚淫穢行為，具有下列內容之一，挑動人們的性慾，足以導致普通人腐化墮落，而又沒有藝術價值或者科學價值的出版物。」

然而，該條文並沒有明確定義淫穢的標準，而是由警方、審查部門或法院自由裁量。由於耽美文學常描寫男男情愛與性愛情節，即使是虛構，若涉及性行為描述，就可能被定義為淫穢。如「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物品，獲利3萬至5萬以上」，都可以被認定為情節嚴重，處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

社會學家李銀河在《聲援耽美網站作者》一文中提出反對意見：「淫穢品是言論，是人類想像力的產物，它不是行動。」

「淫穢品法在當今世界已經是一條活著的恐龍。這是一個僅僅屬於歐洲中世紀和中國文化革命時期道德標準的過時的法律。」

耽美文學登上中國影視主流

2003年，網路論壇晉江文學城成立，開啟了耽美原創文學的黃金時代。一些出版商注意到這一新興市場的潛力，開始與人氣網路作家合作出版實體書。然而，由於中國官方對同性戀仍採取「不支持、不反對、不提倡」的模糊態度，這些耽美文學常被包裝成校園青春或奇幻小說，並刪減戀愛、性暗示等內容，以河蟹化的手段規避審查。

2018年，耽美文學《鎮魂》被改編成同名網劇。雖然劇中刻意淡化同志情節，但主角之間強烈的情感張力仍激起大量「CP粉」與同人創作的熱潮。於是，這類原本描寫男男戀情的耽美文學，在改編為影視作品後，為了通過中國官方審查，而刻意模糊或刪除同性情感的影視劇，成為中國觀眾口中的——耽改劇。

2019年，同樣改編自耽美文學的《陳情令》播出，成為中國「耽改劇」的巔峰之作。劇中以「兄弟情」為名義的角色關係設定，使得原本邊緣的耽美文學一度進入主流視野。

然而，當腐女們沉浸在「男分男捨」的耽美文學與耽改劇之中，其風潮卻在一片審查與清算聲中嘎然而止。

中國官方：杜絕畸形審美，不能被「耽」誤

2019年，北京與上海的「掃黃打非辦」約談晉江文學城、番茄小說與米讀小說等網路小說平台，要求全面清除站內淫穢色情內容，並設立更嚴格的審核機制。

根據《娛樂資本論》報導，對於審核標準，各大文學網站都沒有明確的規定，但網友根據經驗總結得知，晉江執行的是「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標準，任何具有性象徵的器官都不能描寫。

2021年9月8日，中國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宣布：「樹立節目正確審美導向，嚴格把握演員和嘉賓選用、表演風格、服飾妝容等，堅決杜絕『娘炮』等畸形審美。」同時為加強網路遊戲內容審核把關，嚴禁含有錯誤價值取向、淫穢色情、血腥恐怖等違規文化，堅決抵制「耽美」等不良文化。

一夜之間，中國的耽美文化再度被打回地下。

為什麼都是耽美小說家被捕？

2019年5月15日，晉江文學簽約作者，同時也是知名耽美小說家「深海先生」，因未經出版社許可，自行印製、銷售個人發行的「個人誌」，涉案金額達118萬元人民幣，遭武漢市公安局以違反《出版管理條例》以及《非法經營罪》判處有期徒刑4年，併處罰金人民幣12萬元。深海先生也是繼「天一」後，第二位因個人發行的出版物被捕的耽美小說家。

深海先生事件爆出後，不只在中國耽美圈投下一顆震撼彈，也讓長年游走於灰色地帶的耽美同人誌產業，首度面臨法律的正面衝擊。

根據《壹娛觀察》報導，自費出版個人誌或同人誌或者成為網路平台簽約作者、靠VIP制度獲利，是中國耽美小說家主要的獲利方式，也是他們可以繞過出版社審查，享受「創作自由」的主要方式。但這些形式常常游走於版權與出版法規邊緣，在法律界定模糊的情況下，只要有人舉報作品「涉黃」或「違反社會主義價值觀」，創作者便可能被認定為「非法經營」。

這也讓長期處於灰色地帶的耽美圈，成為高度易受攻擊的對象。

「上有紅線警告，下有讀者舉報，彷彿活在文革。」

諷刺的是，除了國家機關的審查之外，網友與同行的檢舉也成為許多耽美小說家被捕的主要原因。深海先生事件後，晉江文學城、番茄小說等網路小說平台紛紛加強文章敏感詞審查機制，甚至引進「參與式審查」，讓讀者能夠「一鍵檢舉」違規文章與作者。

2020年2月，因耽改劇《陳情令》而爆紅的肖戰，其粉絲因不滿有耽美小說家將肖戰描繪為一位患有性別認知障礙的性工作者，認為這部耽美同人小說有意侮辱肖戰，主動向中國政府檢舉全球最大的同人創作平台 AO3，導致該網站在中國被全面封鎖。

從天一案、深海事件到AO3封站，無一不是出自「網友檢舉」的結果。在流量與資源極度競爭的耽美圈，檢舉制度也讓耽美圈成為互相殘殺的惡性競爭。中國政法大學羅翔教授指出，1998年實施的《非法經營罪》放到現在，已經變成界定不清、容易被過度解釋的法條，「當一種行為呈現普遍性的違法，我們可能需要反思這種法律是否已經落後。」

「人們會將公權力機關作為打擊報復的工具，以致法律無限放大人性的幽暗，不僅沒有促進正義，反而製造了更多的罪惡。」

化名「散歌」的網路寫手形容中國現在的創作環境，「如果想在晉江、起點這種比較大的平台混下去，都像帶著鐐銬跳舞。」

「上有紅線警告，下有讀者舉報，每一句話都要小心，彷彿活在文革。」

設立台灣的海棠文學城也難逃一劫

面對嚴格限制創作自由的中國，許多耽美小說家轉而使用伺服器設立在台灣的海棠線上文學城。但就連這片淨土，如今也難逃被審查的命運。

根據微信公眾號「水瓶紀元」發布的文章，2024年6月到8月，安徽績溪縣公安局以涉嫌「製作、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在重慶、浙江、福建、雲南等地，跨省抓捕了50多位在海棠文學城寫耽美文學的作者，並依據作者稿費收入金額，作為判定牟利程度與量刑標準的依據。

這些耽美小說家多為20多歲的年輕女性，許多人寫文的目的只為賺取微薄的稿費、貼補家用。根據《自由亞洲電台》報導，涉案金額若低於人民幣25萬元，且積極退還稿費等違法所得者，多數可獲得緩刑。即便如此，知名耽美小說家「雲間」退還高達184萬元人民幣的稿費後，仍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六個月。另一位作者「辭奺」則因未能全數退回所得，最終被判刑五年六個月。

海棠案爆發後，許多網友紛紛為這些耽美小說家發聲，認為她們罪不至此。然而，短短不到半年，原本看似個別事件的海棠案，已經擴大成一場大型掃蕩行動。

「他們是我筆下的孩子，即使如今被視為有罪。」

2025年6月，甘肅蘭州警方再次對耽美文學作者實施大規模跨省抓捕。根據當地媒體報導，至少有上百名年齡介於20至30歲的女性被列為調查對象，她們大多為在校學生或剛畢業不久的社會新鮮人。

在中國的社群媒體微博上，許多海棠作者講述自己被抓捕的過程。筆名「Sijindejin」的作家表示，今年五月她接到通知，要求她到甘肅的公安局報到——該地距離她位於成都的家鄉村莊約970公里。而她在貼文中絕望地寫道，「我以為能通過寫作擺脫既定命運軌跡的枷鎖，也以為我筆下寫的是我的未來，但沒想過這個未來指向的是牢獄。」

另一位同樣遭到警方傳喚的作者也在微博發文，訴說她的震驚與無力：「我熱愛我的每一本書，也把書中每一位角色當成孩子，即使他們如今被視為有罪。」

文章點擊量能當成量刑依據嗎？

與2024年底安徽績溪的案件相比，蘭州警方的執法標準更為寬泛，部分被傳喚者並未收取任何稿費，亦未設立營利管道，僅因作品在平台上獲得較高點擊流量，便被認定有「引流牟利」之嫌。

依據中國現行法律，若傳播淫穢電子訊息的點擊量達到25萬次以上，或非法獲利超過25萬元，法定刑期可達 10 年以上。律師湯弘揚指出，若將「點擊量」作為量刑依據，恐將引發一連串法律爭議。他表示：「問題在於，所謂的『點擊量』是否能準確反映實際情況？其中可能包括人為多次點擊、機器刷量等非自然行為。什麼樣的點擊才有效？又由誰來認定？目前在本案中，這些標準仍未明確。」

湯弘揚進一步質疑，當前司法實務仍套用2004年頒布、以「一萬次點擊量即構成犯罪」為依據的舊有解釋，是否仍適用於現代的網路環境。他強調：「我們要思考當下的網路環境，是否還要依據20幾年前的司法解釋去定罪？一萬點擊量就滿足定罪條件的法律規定是否合理？」

「遠洋捕撈」引發執法爭議

2025年的海棠案在網路上引發廣泛爭議與強烈反彈許多被捕的作者多為年輕、貧困，缺乏法律資源與社會支持，無力聘請辯護律師。因此許多輿論指向中國警方的「遠洋捕撈」行為，是當地執法部門為了追求自身業績、罰款收入的「趨利性執法」。

對此，江西律師馬國光指出，依照《刑事訴訟法》，刑事案件應由犯罪地或被告住所地的公安機關負責立案偵查。他質疑道：「蘭州警方為何能跨越千里執法，針對遍佈全國的網文作者？所謂的遠洋捕撈，其合法性實在令人存疑。」目前，「遠洋捕撈」一詞已在中國的社群平台遭到封鎖。

中國打壓耽美，是為了促進生育率？

北京律師張東碩則認為，中國當局此次對耽美文學的再度打壓，可能與官方的人口政策的轉向有關。他指出，過去中國實施「計劃生育」政策，從嚴格的一胎化到開放二孩，近期更轉為積極鼓勵生育，以應對人口老化與勞動力短缺問題。尤其是在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不婚、不育的背景下，中國官方對社會風氣與性別觀念的管控越來越嚴格，

「中國官員可能認為，消除耽美文學的社會影響力，能讓年輕人有更『正面』的性取向，從而在某種程度上促進生育率。」

「無法接受寫文章的罪刑，比強暴、殺人還重」

隨著海棠案持續升溫，許多法律界人士紛紛向被捕的作者伸出援手。根據《聯合早報》報導，中國各地已有上百名律師加入支援海棠作者的隊伍，表示願意為涉案人員及其家屬提供法律諮詢與相關辯護。

網路上的聲援聲浪日益高漲，與此同時，中國網友也開始對司法標準產生質疑。今年3月，江西省有兩名男子因與未滿14歲少女發生性關係，最終分別以強姦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和兩年十個月。判決結果一出，許多網友紛紛轉發相關貼文，語帶不滿地表示：「我真的無法接受，寫文章的罪刑竟然比拐賣、殺人、強姦、家暴、偷拍等還要重。」

不只耽美被禁，中國審查紅線究竟在哪？

近年，中國當局的內容審查制度越來越嚴厲，許多平台為配合政府「掃黃打非」政策，在被審查之前先行僱用審查員，刪除平台上涉及「政治不正確」的言論。

除了淫穢色情內容外，血腥暴力、政治敏感議題與宗教話題，也都被列為禁區。在內容審查逐步收緊的情況下，奇幻、武俠、靈異等題材也常被歸類為「怪力亂神」，難以出版或上架。

2019 年，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圖書、期刊、音像製品、電子出版物重大選題備案辦法》通知，進一步劃出人民不得越界「紅線」。該辦法明確規定，若選題涉及現任或曾任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談話、著作、文章，或其工作與生活情況；討論中國共產黨歷史與重大事件；評價文化大革命、蘇聯及東歐等社會主義歷史階段，皆不得出版發行。

面對日益嚴格的文字政策，中國的創作者不禁自問：還有什麼是可以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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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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