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思書軒】可以用來打game,能不能用來改變世界:《黃仁勳傳》
我對科技公司人物傳記可說敬謝不敏,避之唯恐不及。原因很簡單:科技圈宛如戰場,風雲詭譎、瞬息萬變,前浪剛剛拍上沙灘,後浪可能明天就被拍死在岸邊。未蓋棺,難論定,一不小心,今日神話,明日笑話。除非主角早已作古,否則我實在提不起勁把一個「進行式」當作經典讀。
尤其在台灣,黃仁勳幾乎被封神。肥宅膜拜皮衣教主,他一出現夜市,粉絲便蜂擁而至,爭相拍照打卡,恍如巨星降臨。我卻只想遠觀,冷眼旁觀這場集體狂歡,不願隨波逐流,跟風瞎起鬨。
直到某天,一位朋友強力推薦《黃仁勳傳:輝達創辦人如何打造全球最搶手的晶片》(The Thinking Machine: Jensen Huang, Nvidia, and the World’s Most Coveted Microchip),信誓旦旦說:「這不是崇拜傳記,是一本真正講AI的科普好書。」我抱持半信半疑的心情翻開幾頁,結果──一口氣讀到深夜,欲罷不能,拍案叫絕。
《黃仁勳傳》打著傳記名號,骨子裡卻是人工智慧興起的史詩。從矽谷興衰、GPU的誕生與演進、AI崛起的關鍵轉折,一路鋪陳,高潮迭起、跌宕起伏,閱讀體驗如坐雲霄飛車,刺激過癮。難得見到一本書能兼顧深度與可讀性,既有科技含金量,又不失人味與節奏,真是鳳毛麟角。
談到科技業,不能不提一個長期存在的現象──社群媒體霸權,白人說了算。Meta、Google、Twitter等美國巨頭一手遮天,從平台規則到輿論演算法,全由西方語境主導。直到有一天,一匹東方黑馬橫空出世──TikTok以驚人速度攻城掠地,顛覆全球用戶習慣,讓世界猛然驚醒:亞洲,不只是組裝廠,也能打造改變世界的數位產品。如今,小紅書與DeepSeek各據山頭、群雄割據,熱議不斷、戰火四起。
然而美國加州矽谷內部,長期以來卻存在另一種不對稱:工程師寫程式的,大多是華人;坐在董事會裡拍板的,卻少見華人面孔。高層決策圈依舊由白人主導,倒是南亞裔執行長(CEO)築起一道黃金長城。
從Google的桑達爾.皮查伊(Pichai Sundararajan),到微軟的薩提亞.納德拉(Satyanarayana Nadella),從IBM的阿文德.克里希納(Arvind Krishna)到Adobe的山塔努.納拉延(Shantanu Narayen),再到Twitter前CEO帕拉格.阿格拉瓦爾(Parag Agrawal)、Palo Alto Networks的尼科什.阿羅拉(Nikesh Arora)、Arista的潔斯瑞.烏拉爾(Jayshree Ullal)──這些南亞戰隊個個來勢洶洶,坐鎮科技金字塔頂端,氣勢如虹。
他們的共通點顯而易見:教育背景硬、工程根基穩固、管理風格穩健成熟,講話不浮誇、不作秀,卻總能穩住局面、博得信任。他們的成功,不是靠炒作,而是靠一場場技術與耐力並進的長跑。
然而風水輪流轉,今日的半導體江山,已悄悄寫入華人之名。
2025年,英特爾正式宣布由馬來西亞出生的華人企業家陳立武(Lip-Bu Tan)出任CEO,成為公司創立以來首位華人CEO,消息一出,舉世譁然。他不是新面孔,而是江湖人稱「晶片創投教父」的重量級人物,曾帶領Cadence登頂EDA領域,拿過張忠謀領導獎,連Relationship Science都給他「影響力滿分100分」的評價,堪稱實至名歸。
陳立武的上任,絕非一人之喜,而是整體趨勢的象徵。今日的半導體業,從英特爾的陳立武,到輝達的黃仁勳、超微的蘇姿丰、博通的陳福陽、MPS的邢正人、Ambarella的王奉民,再到Marvell的周秀文與戴偉立──華人CEO群星閃耀,照亮整個晶片版圖,無論市值還是技術影響力,皆已名列全球之巔。
也因此,黃仁勳的傳記意義,早已超越創業故事。他的經歷,簡直就是AI與矽谷近代史的縮影。他不畏唱衰聲,不信毀滅論,始終堅持:AI是工具,不是終結者;只要人類學會駕馭,就能化危為機,與之共舞。
2023年5月25日,一則消息如同晴天霹靂,震撼了整個華爾街──那款令全球驚為天人的人工智慧聊天機器人ChatGPT,竟是在輝達(Nvidia)打造的超級電腦上誕生的!此言一出,猶如驚雷乍響、石破天驚,瞬間點燃了科技圈的激情與股市的腎上腺素。當日納斯達克開盤,輝達市值暴漲兩千億美元,創下史上單日最大漲幅之一,投資人瞠目結舌,市場一片譁然。
才不過數月前,輝達執行長黃仁勳還滿懷信心地向投資人透露,公司已成功向美國百大企業中的一半賣出AI超級電腦。如今,這家昔日專為電玩玩家設計圖形處理器(GPU)的公司,如同扶搖直上的巨龍,躍升為全球市值第六的科技巨頭,市值甚至超越了沃爾瑪與埃克森美孚的總和,風頭一時無兩,氣勢如虹。
2025年剛開年,全球科技界早已風起雲湧。人們預言AGI(通用人工智慧)即將破繭而出,AI無處不在,AI代理人(AI agent)將成為主流,機器人也將不再只是展覽品,而是走進尋常百姓家。但預言歸預言,真正令人驚掉下巴的,是今年CES展場上黃仁勳掀起的驚濤駭浪──輝達,不再只是顯卡公司,而是要重塑AI時代的基礎設施。
CES開幕首晚,黃仁勳登台發表主題演講,舉手投足之間霸氣外露,猶如將軍閱兵,讓全場觀眾為之側目。這不僅是一場新品發表,更像是一紙昭告天下:未來的AI世界,將由輝達搭台唱戲。
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黃仁勳的兩大殺手鐧。當大家還在雲端調用大模型、拼拼湊湊地打造代理人時,輝達已搶先一步,提出本地化、企業級的全套AI代理人解決方案。簡單講,就是每家公司不必再仰賴OpenAI或其他平台,而是可以在自家伺服器(當然,是輝達賣你的)上,建立屬於自己的AI代理人軍團。這不只是一個模型,而是一整個運作系統──不同的代理人扮演公司內部不同角色,還有一個「AI人資部」負責協調與管理。
輝達的思路不是把產品賣給你,而是把整套未來都搬到你門口來。你只要買單,未來全包。如果說AI代理人是重塑知識工作的未來,那麼Nvidia Cosmos就是接管物理世界的野心圖譜。很多人知道輝達涉足機器人,但你可能沒想到,黃仁勳盯的,早已不是單一應用,而是整個物理世界的虛擬分身──Digital Twin(數位孿生)。
從自駕車到工廠生產線,從機器人臂到建築工程,凡是涉及現實世界操作的場景,都可以先在Cosmos中進行模擬、驗證、訓練、部署。就連一輛鏟車要搬一個箱子,都能在虛擬環境裡「預演」一遍,確保一切萬無一失。
這不就是把人類腦中的空間預測能力數位化、工業化嗎?正是如此。黃仁勳說得更直白:每一家公司都需要三套系統:一套用來訓練模型、一套用來部署模型、一套用來蒐集真實世界的資料。而這三者,輝達全包了。你要做機器人,不用從頭寫軟體、訓練模型──Cosmos早就幫你準備好,開源、可用,拿來即戰。
其他公司還在召開頭腦風暴、開共識會議、驗證市場需求的時候,輝達已經把整條高速公路給你鋪好了。還不是PowerPoint,是產品原型,還已經拉上合作夥伴開始測試。正所謂「未雨綢繆者,得天下」,輝達這次不是走在時代前頭,而是替時代鋪路。
姑且不論今年開場的,華爾街某分析師的一句話切中要害:AI的戰場硝煙瀰漫,而輝達就是唯一的軍火商。這話聽來誇張,實則一語中的。黃仁勳如今的角色,正如19世紀淘金熱中在舊金山賣鏟子的繆爾.布雷能(Samuel Brannan)──別人忙著尋金,他卻靠賣工具坐擁金山銀海,不動聲色地笑到最後。
這位執掌輝達三十年的領航者,其實出身並不顯赫。當年,他不過是在加州聖荷西一家Denny’s餐廳裡打工洗碗的年輕人。1993年,他與兩位創辦人就在那家餐廳的早餐桌旁討論創業計畫,從零開始,白手起家,硬是在激烈競爭中闖出一條血路。如今,他身價數百億美元,一舉一動皆牽動全球市場風向,可謂厚積薄發、功成名就。
黃仁勳的外貌親切,有如一隻泰迪熊,但灰髮下那雙銳利的眼睛,卻藏著驚人的洞察與堅定的意志。他說話直白,風格尖銳,從不矯飾造作,語帶幽默,卻句句見骨。他不玩虛幻、不談空話,只信實驗、推理與證據。他的風格,就是腳踏實地、實事求是。
輝達初創時,只專注於圖形處理器(GPU),主攻電玩市場。但黃仁勳卻早早看穿科技的潛力,於2006年率先將GPU推進超級電腦領域;2013年,更大膽孤注一擲,把整間公司的命運賭在尚未成熟的人工智慧技術上。那時候,AI還只是炒作成分居多的「概念股」,市場充滿懷疑,就連輝達的首席研究員布萊恩.卡坦扎羅(Bryan Catanzaro)都憂心忡忡,擔心重蹈2000年AI泡沫化的覆轍。
但黃仁勳獨具慧眼,堅持己見。他明白,深度學習並非單純的演算法,而是一整套顛覆傳統的軟體開發方式。數十年來,數位運算的架構幾乎未曾改變,而深度學習的出現,正是打破舊規、重塑未來的契機。他沒有退縮,沒有搖擺,而是迎難而上,置之死地而後生。最終,歷史證明,他押對了寶。
如今,AI無處不在,從自動駕駛、影音推薦、疾病診斷,到未來的育兒與創作,無不仰賴輝達的晶片提供心臟般的運算核心。黃仁勳在公司中的股份已超過四百億美元,堪稱科技界的傳奇人物,風光無限,眾星拱月。
2023年9月,《黃仁勳傳》的作者史蒂芬.維特(Stephen Witt)受邀與黃仁勳在他創業的起點──Denny’s餐廳共進早餐。當天場面熱鬧,餐廳特別頒發紀念銘牌,攝影團隊也到場紀錄歷史時刻。黃點了七道菜,笑談風生,還逗趣地和女服務生聊天,說他以前就在這裡洗碗、送餐,一路從最基層做起。
說這番話時,黃仁勳神色淡然,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從容與力量。這正是他的風格──不浮誇,不張揚,低調務實,卻步步為營,穩操勝券。他不靠空想,也不沉迷科幻。他的成功,來自持續的驗證與實幹。他坦言,自己會傾盡全力,避免公司破產,避免讓自己失敗。他相信,一旦深度學習成熟,就將徹底改變軟體開發、翻轉整個科技版圖。
2023年5月,全球數百位科技領袖聯合簽署聲明,警告AI失控可能帶來如核戰般的毀滅性風險。黃仁勳卻選擇不簽。他甚至打趣說:馬的職業選擇太少,它們又不會打字。一句話,點破人類創造力與AI的本質差異──機器再快,也無法取代人的判斷與情感。
早餐過後,維特笑稱他擔心未來有一天,把採訪筆記丟進AI裡,結果生成的文章比他自己寫的還好。黃聽了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那還要幾年。不過,小說家會先被取代。說罷,他起身,留下一千美元的小費。舉重若輕,彷彿在這段歷史的起點上,畫下了一個既戲劇又深刻的句點。
黃仁勳的故事,是科技世界中的一則現代寓言。他用三十年的堅持,走出了一條從平凡到非凡的逆轉勝之路──一步一腳印,踏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誠如古人所言:「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而他,正是那個在Denny’s洗過碗、卻改寫世界的男人。
1963年,黃仁勳誕生於風雨飄搖的台灣,那是個動盪與希望交織的年代。他的童年,注定與眾不同。年僅九歲,尚不識人間冷暖,便與哥哥遠渡重洋,踏上孤身赴美的旅程。身邊無父母陪伴,手中只有一紙親戚的托書,兩人就這樣被送往陌生的美國──這一走,便是命運的轉彎。
最初,他們抵達華盛頓州塔科馬,暫時投靠一位叔叔,尚未站穩腳步,便又輾轉來到肯塔基州一所名為歐奈達(Oneida)的寄宿學校。由於年紀過小,他無法正式進入寄宿學校就讀,只能改讀附近的公立學校。那是一所窮鄉僻壤中的學校,學生大多出身於菸農之家,家境困苦,資源匱乏。在這裡,他遇見了本.貝斯(Ben Bays)──一名與五個兄弟姐妹擠在無自來水木屋裡生活的孩子。
在那樣的環境裡,黃仁勳就像一隻迷途的孤雁,被人當成異類,甚至不乏人當眾叫他「Chink」,語氣平淡中帶著殘酷。那不是單純的戲謔,而是寒風刺骨的種族歧視。他每天上學,必須經過一座搖搖欲墜的吊橋,木板斷裂、橋身搖晃,下方是萬丈深淵,有時當地孩子還會故意搖晃繩索,企圖讓他失足跌落。他走在橋上,腳步雖穩,心中早已如臨大敵──這些日子,練就了他「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本事與膽識。
叔叔以為歐奈達(Oneida)的寄宿學校是聲名遠播的貴族學府,誰料竟是環境嚴苛、紀律森然的宗教改革學校。那裡宛如冷箭暗藏的江湖,表面安詳,實則風險重重。黃仁勳初來乍到,被安排與一位十七歲的壯碩男孩同寢。那晚他輾轉難眠,室友忽地掀起衣襟,露出滿身刀疤,聲音冰冷:這些,全是打架留下的紀念。語畢,空氣瞬間凝結。他雖心頭一震,卻面不改色。他後來淡淡回憶,那裡每個學生都抽菸,他大概是唯一沒帶刀的人。更諷刺的是,那名室友竟還是個文盲。
但命運有時就藏在意想不到的轉角。這對南轅北轍的少年,竟意外成為彼此的依靠──黃仁勳教他讀書識字,室友教他鍛鍊身體。他們互為師友,在刀光劍影之中建立起生死兄弟般的情誼。每晚睡前,黃仁勳堅持做一百個俯臥撐,用汗水與孤獨搏鬥。他就像被丟入狼窟的小羊,卻硬是咬牙成長為鋼鐵之狼,苦中作樂,百煉成鋼。
令人驚嘆的是,這樣艱苦的童年非但沒有擊潰黃仁勳,反而成了他一生中最寶貴的磨練。他像是一塊被命運打磨的原石,越磨越亮。學年結束時,那個曾經被視為外來者的小男孩,已搖身一變,成為同學們口中的領袖。他不但沒有被排擠,反而帶著大家深入山林、挑戰自然,披荊斬棘、開路破障,如一位少年將軍,領軍出征。
這段童年歲月,是黃仁勳人生的第一場硬仗。他在異鄉的荒野中練膽、練心、練體魄,從一無所有,到成為眾人仰望的帶頭人。也許正是這樣的起點,讓他日後面對商場的風雲變幻時,能處變不驚、氣定神閒。畢竟,從小已在刀山火海中走過的人,又何懼未來的風霜雨雪?
那年的黃仁勳,或許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改寫全球科技版圖的關鍵人物,但他已經領悟一個深刻的道理:置身險境,唯有咬牙前行,方能柳暗花明。他曾感慨,那個年代沒有諮商心理師,也沒有人會問你「你還好嗎」。唯一能做的,就是練成刀槍不入的心,咬牙硬撐,走過去。簡單一句話,道盡了他童年的孤獨與自我磨鍊的真相。
2019年,他慷慨回饋母校,捐建一棟嶄新大樓。致詞時,他動情回憶那座早已消失的人行吊橋,那座曾經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的橋。他語氣溫和,談起當年困苦,卻絕口不提那些霸凌他的孩子。他選擇寬容,選擇放下──「宰相肚裡能撐船」的胸懷與「飲水思源」的品格,就此展露無遺。那一刻,站在講台上的他,不僅是輝達的執行長,更是一位從風雪中走出、依然溫暖的長者。
命運終究不是無情。幾年後,父母順利取得移民資格,一家人終於在奧勒岡州團聚。從此,黃仁勳如魚得水,成績突飛猛進,精神飽滿,宛如困獸重返森林、展翅高飛。他不僅在數學、電腦與科學俱樂部中表現出色,還是全國級的乒乓球選手。跳級兩次,年僅十六歲便從高中畢業,少年得志,風華正茂。
進入奧勒岡州立大學後,他選讀電機工程,一頭扎進那個將改變世界的領域。而也正是在這裡,他遇見了改變他命運的另一個人──洛麗.米爾斯(Lori Mills)。她是全班二百五十人中僅有的三位女生之一,棕髮捲髮、目光堅定,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書卷之氣。在滿是競爭激烈的男學生之中,她就像一朵開在沙漠裡的花。
黃仁勳個頭不高,看起來像個十二歲的小孩,自知外表不佔優勢,但他懂得「曲線救國」,以學業實力見長。他選擇以功課為媒、智慧為矛,每逢週末就打電話邀她一起寫作業。他知道,戀愛可以慢慢來,但機會只留給主動出擊的人。就這樣,兩人從共桌討論走向心靈契合,在數不清的解題夜晚中,感情悄然升溫。六個月後,黃仁勳終於鼓起勇氣邀她外出──她答應了。
畢業之後,兩人攜手闖蕩矽谷,投入當時仍處萌芽階段的半導體產業,雙雙成為晶片設計師。事實上,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洛麗的薪水還比黃仁勳高。但這從不是問題。婚後不久,她主動選擇離開職場,專心照顧家庭,甘願在背後為他撐起一個溫暖的避風港。而他則白天在公司領導團隊,晚上攻讀史丹佛研究所課程,「白日操千軍,夜間讀萬卷」,日子過得如火如荼,快節奏、強心臟,卻也充實無比。
1993年,年僅三十歲的黃仁勳,在一家毫不起眼的Denny’s餐廳裡,與兩位資深晶片設計師克里斯.馬拉考斯基(Chris Malachowsky)和柯蒂斯.普里姆(Curtis Priem),攤開紙筆,畫下改變世界的第一筆。三人圍坐餐桌,談笑間定下未來的戰略藍圖,輝達(Nvidia)──這家日後震撼全球科技產業的巨擘,就此悄然誕生。
當時黃仁勳是三人中最年輕、資歷最淺的,卻毫不猶豫地被推舉為CEO。這不只是對他的才幹的肯定,更是一場豪賭──一場用信任押注未來的賭局。
輝達的創業故事,簡直堪比商業版的《臥虎藏龍》。初創時,他們原本構想的名字是「NVision」,象徵「新視野」,寓意遠大,氣勢非凡。誰料英雄所見略同,這名字早被一家生產衛生紙的公司捷足先登。眼看註冊無望,眾人正一籌莫展時,黃仁勳忽然靈光乍現,提出了「Nvidia」──取自拉丁文invidia,意為「嫉妒」。他的願景很簡單:做出來的產品,要讓對手氣得咬牙、羨得紅眼!此名一出,氣場全開,殺氣騰騰,儼然宣告這不是來湊熱鬧的,是要在戰場上分一杯羹、甚至稱王稱霸的。
創業初期,他們沒有華麗辦公室,也沒有風光資源。幾個人就以Denny’s餐廳為臨時戰情中心──環境簡單、咖啡便宜,最重要的是,黃仁勳對那裡情有獨鍾。因為在1980年代,他就是在奧勒岡州的Denny’s 當過洗碗工。那段經歷讓他深知,在最嘈雜的環境裡思考,反而最能激發腦力。他說,壓力愈大,他愈能冷靜,思緒愈清晰;在餐廳尖峰時段生存過的人,才懂什麼叫臨危不亂。
黃仁勳本人就是一名死忠的遊戲迷,也敏銳察覺圖形運算將成為科技業的下一座金礦。當時的遊戲開發正從逐像素繪圖邁向三維建模,整個產業開始採用幾何圖形作為運算基礎。大多數公司選擇了技術門檻較低的「三角形」,但黃仁勳和團隊卻反其道而行,選擇了更難駕馭的「四邊形」作為核心單位。他們相信這會帶來更精細的畫面、更高的運算效率。
沒想到,好景不長,微軟突如其來地宣布:旗下圖形標準將全面支援三角形,對四邊形毫不兼容。這一消息如五雷轟頂,彷彿一記悶棍將輝達打進萬丈深淵。那一刻,公司彷彿被推到懸崖邊緣,前無退路、後無援兵。
資金快速枯竭,團隊士氣低落,公司岌岌可危。黃仁勳面對生死存亡關頭,果斷揮刀斷腕,裁員過半,把僅存的資金全數壓在一款還沒經過完整測試的晶片上。他親自押注這場豪賭,將這款晶片命名為「Riva 128」。成敗在此一舉,這不只是產品上市,更是一次孤注一擲的背水一戰。
結果?大獲全勝。Riva 128上市四個月,銷量突破百萬,讓輝達一舉翻身,從鬼門關前拉回半條命。那場險中求生的經歷,成為黃仁勳職涯中最關鍵的轉捩點之一,也為輝達奠定日後稱霸圖形晶片市場的基石。自此以後,他常在員工大會上一語雙關地開場:「我們公司還有三十天就會倒閉。」表面是玩笑,實則是刻在骨子裡的創業記憶──九死一生,刀口舔血;不是危言聳聽,而是浴火重生的真實寫照。
時至今日,輝達的總部早已不只是公司基地,更成了矽谷科技圈的精神象徵。位於聖塔克拉拉的兩棟總部大樓外觀如同太空船降臨地表,造型未來感十足,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它們那一眼可辨的幾何語彙──三角形。
這不是單純的設計巧思,而是一段刻骨銘心的企業記憶。當年,輝達曾因選錯幾何圖形陷入險境,如今他們以三角形為主軸,從建築外觀到地毯花紋、沙發輪廓、燈具造型、甚至男廁小便池防濺板,全都充滿三角意象。那彷彿是一種雕刻在空間裡的集體記憶,在無聲無息中提醒每位踏入此地的人:我們從錯誤中站起,靠的是咬牙轉彎、浴火重生。
即使在輝達股價尚未一飛沖天之前,它就早已是矽谷人心中的理想職場之一。走進總部,就像進入一座高科技的烏托邦──頂樓設有酒吧,定期舉辦「歡樂時光」,員工們在辦公室裡自由編碼、社交、喝酒,模糊了工作與生活的界線,徹底顛覆傳統的朝九晚五。
《黃仁勳傳》指出,但在這片看似自由奔放的空氣背後,卻藏著一套精密無比的監控系統。這裡幾乎一塵不染,不是因為員工高度自律,而是因為一套全天候AI清潔調度系統在背後默默運作。只要攝影機偵測到有人在會議室吃東西,系統便會在一小時內自動派出清潔人員,迅速收拾乾淨,效率之高、反應之快,幾乎令人毛骨悚然。
這種極致的秩序與控制,正是輝達文化的一部分。它不浪漫、不喧嘩,但精準、高效、近乎冷血──正如它打造的晶片那樣,推動整個AI革命的心臟部件,正在無聲無息間吞噬世界的想像。
但即便在這座象徵未來的堡壘中,也有一道靜默的陰影。維特提到,他唯一看到不快樂的人,是實驗室裡的一位年輕技術人員。他獨自在沒有窗戶的房間中,耳塞堵耳、臉色蒼白,穿著印有電玩角色的T恤,手上正在操作一顆接近崩潰邊緣的微晶片。耳邊,是不斷轟鳴的高頻風扇,奮力冷卻那過熱的矽電路。這不是單純的測試,而是一場與物理極限的拉鋸戰,是用意志與精度去撬動未來的門鎖。
這位無名工程師的日常,或許單調、沉重,卻正是推動AI革命的無名英雄。他的耳鳴、他的疲憊、他的孤獨,全都化為我們手中流暢運行的科技魔法。真正的革命,往往不是在鎂光燈下發生,而是在這些封閉的、悶熱的、燈光昏暗的角落裡,一步一汗、一晶一焊地,默默成形。
在傳統電腦架構中,「中央處理器」(CPU)如同主帥,掌控大局,一次解決一道問題,謹慎有序,滴水不漏。程式設計師寫好程式,把資料丟給CPU處理,它便按部就班、逐一破解。這種線性處理模式由英特爾主導了數十年,堪稱王者無敵,所向披靡。
面對這樣的科技巨獸,後起之秀輝達看似難以撼動。但黃仁勳從來不是會「硬碰硬」的莽夫。他冷笑應對:根本不靠近英特爾,只要他們一靠近,他就抱著籌碼落跑。這句話聽似輕浮,實則透露他一貫的戰略:不正面衝突,而是另闢蹊徑、迂迴包抄。
1999年,輝達正式上市,不久便推出改變遊戲規則的產品──GeForce顯示卡。為了將這塊新興晶片從CPU的陰影下獨立出來,他們乾脆另創一個新名詞:「圖形處理器」(Graphics Processing Unit,GPU)。這個點子由行銷主管丹.維沃利(Dan Vivoli)拋出,其實目的很簡單──不只是搶市佔,而是自創戰場,自封為王。
如果說CPU是一台卡車,每趟運送一包貨物,那GPU就像一支高速摩托車隊,成百上千輛同時出發,把複雜運算切成碎片、分頭處理。這種平行運算的架構,與其說是技術革新,不如說是作戰哲學的變革。黃仁勳不想打你擅長的仗,而是重新劃出戰場,把對手拉進他自己的節奏裡。
GeForce一出手便震撼市場,尤其受到遊戲玩家的狂熱追捧。當時的《雷神之鎚》(Quake)系列橫空出世,讓玩家第一次體驗到什麼叫「GPU殺怪」──怪物渲染速度飛快、榴彈發射轟炸四起,火花四濺,讓玩家欲罷不能。遊戲中的「死亡競賽」模式更是讓人熱血沸騰,逼得玩家一波接一波地升級顯卡,形成了輝達無可匹敵的商業飛輪。
2000年,史丹佛研究生伊恩.巴克(Ian Buck)做了一件瘋狂的事──他用三十二張GeForce顯示卡、搭配八台投影機,打造出一台佔滿整面牆的8K遊戲裝置。畫面美得讓人掉淚,也讓人看到:這不只是遊戲工具,更是一台潛力無窮的運算野獸。
而這場由遊戲燃起的戰火,很快燒進了AI的核心。那年,巴克看著顯示卡,不禁心生一問:這張卡,除了打怪,能不能解題?這一念,如同點燃火藥的火星,炸出了未來的可能性。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沉默寡言、禿頭嚴肅,但腦袋裡火花四射。他研究顯卡中的「著色器」這項技術,發現它擁有深不見底的平行處理潛能。受到DARPA(美國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資助,他開始著手破解顯卡的潛力,把一張用來殺怪的遊戲卡,打造成低成本的超級電腦。從此,Buck 成了黃仁勳麾下的開疆大將。
《黃仁勳傳》指出,巴克曾說,人類的思維是線性的,就像找路去星巴克時,只會問「我該怎麼走?」而不會同時計算「從全世界任何一點該怎麼抵達所有星巴克?」但這正是GPU的本事──同時處理千百條路徑,而不是一條條慢慢摸索。這就是平行運算的核心,這就是AI需要的能力。
2004年,巴克領軍開發CUDA,一套為Nvidia GPU量身打造的超級運算平台。黃仁勳的願景簡單卻深遠:讓每一張GeForce卡都成為平民版的超級電腦。過去,科學研究是實驗室的特權,是高牆之內的聖殿;但黃仁勳要讓它走入凡間、走入遊戲玩家的房間、走入每一個想動腦的普通人家中。
從CPU的陰影中走出來,輝達不只是另起爐灶,更是另造世界。從Denny’s洗碗的小子到AI革命的領頭羊,黃仁勳用GPU打造的,不只是一個產品類別,更是一場改寫科技史的平行進擊。
在輝達迅速崛起的背後,硬體團隊從未停下腳步。當軟體如火如荼地開發CUDA時,工程師們也在晶片設計上開疆闢土,為超級運算鋪設硬體基礎。他們開始在每一塊GPU晶片上開闢專區,專門為高效能運算(HPC)服務。首席晶片設計師阿爾瓊.普拉布(Arjun Prabhu)曾形容這些晶片內部如同一座座高速運轉的微型城市──數十億顆晶體管像士兵般排列整齊,以光速運作,精密度不亞於紐約的地鐵網絡。普拉布更說,自己的靈感常在夢中浮現。
然而,當CUDA在2006年正式推出,市場反應卻冷得像掉進北極冰窖。這套技術雖然前瞻,卻讓華爾街一頭霧水。外界搞不懂:一家靠賣遊戲顯示卡起家的公司,怎麼突然轉向做什麼「群眾用的超級電腦」?儘管外界冷眼相待,黃仁勳從未動搖。他堅信CUDA不只是技術上的創新,更是一場思想上的革命。他不只是想做一個好產品,他想顛覆整個主流的計算方式,重塑電腦科學的根基。
但理想很美,現實很骨感。到了2008年,輝達股價慘跌七成,幾近腰斬。市場唱衰聲不絕於耳,媒體一片看空,甚至有人揣測Nvidia會被吞併。董事會裡風聲鶴唳,緊張氣氛瀰漫。老牌董事吉姆.蓋瑟(Jim Gaither)坦承,他們費盡心力只為保住公司,不讓激進股東趁火打劫、分屍獵物。為了重振聲勢,董事會甚至請來前NFL球員、行銷鬼才童恩.哈德森(Dawn Hudson)加盟,期望她能帶來新的突破思維。
《黃仁勳傳》告訴我們,但真正讓黃仁勳重燃信心的,不在矽谷,不在華爾街,而是在台灣──他造訪台灣大學物理教授趙挺偉的實驗室時,意外看見一幕動人場景:簡陋實驗室中,一台用GeForce顯示卡和電風扇拼湊出的「DIY超級電腦」,正在模擬宇宙大爆炸演化。滿地的顯示卡盒子、轟轟作響的風扇、簡單到近乎草台班子的設備,卻承載著頂尖科學家的畢生成果。那一刻,黃仁勳徹底明白:即使全世界不理解你的理想,只要有一個人能用它改變世界,就足夠了。
然而,那畢竟是鳳毛麟角。像趙挺偉這樣懂得善用CUDA的使用者,在當時幾乎是特例。CUDA下載量在2009年達到巔峰後連三年下滑,輝達前途未卜。為了拓展應用場景,黃仁勳不得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他們主動出擊,把CUDA推銷給高頻交易員、石油探勘工程師、分子生物學家,甚至還跟通用磨坊合作,利用GPU模擬冷凍披薩在烤箱中如何由內而外酥脆、起司拉絲。
但在這一片看似沒有落腳點的市場中,還有一個冷門中的冷門──人工智慧(AI)。當時,AI在學術界的地位比邊緣人還邊緣。影像辨識、語音識別進展遲緩,神經網路更是學界眼中的「上世紀遺產」,被打入冷宮。沒有人認為那玩意還能有什麼作為。輝達的深度學習研究員卡坦察羅回憶,他的指導教授根本不鼓勵我碰神經網絡,因為大家都認為那是沒前途的東西。
但黃仁勳就是這樣一個人:越被看衰,越敢出手。他不怕冷門,甚至偏愛冷門──因為熱門市場早就塞滿了競爭者,而冷門領域,正是打造奇蹟的溫床。當全世界還在玩傳統CPU的線性遊戲時,他早已押下全注,在GPU的平行運算與深度學習上開疆闢土。那時沒人看得懂他想做什麼,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是跟在潮流後面,而是創造下一個潮流。
這場豪賭,不僅冷,還幾乎被看成一場空想。可黃仁勳從來不怕空想。他怕的,是不敢夢、不敢賭、不敢輸。這場由CUDA點燃的革命,已經埋下火種,雖然當時微弱,卻注定燎原。
但黃仁勳不是不懂風險,他只是早已學會:真正的創新,永遠不是從人潮洶湧的路上走出來的,而是從無人問津的小徑上走出來的。他要賭的,是未來,而不是當下的掌聲。這場豪賭看似孤注一擲,實則深謀遠慮。火種已點,只等風起。
黃仁勳從來不是一個按牌理出牌的人。在其他企業還在為產品定位、業務轉型開長達數月的策略會議時,他只花了一封週五深夜的電子郵件,就宣告了一項足以翻天覆地的決策──Nvidia,不再是一家圖形公司,而是一家人工智慧公司。這封信字數不多,卻字字千鈞。一如他一貫的風格:果決、乾脆、不留餘地。
與此同時,黃仁勳找來輝達的AI負責人卡坦察羅,做了一個腦力激盪式的思考實驗──如果現在把公司八千名員工全叫到停車場,你可以選擇任何人加入你的AI團隊,你會怎麼挑?這可不是戲言,而是他真實思考與決策的方式:去層級、去官僚、去框架,回到最直覺的選才──誰能衝,誰能跑,誰就上。
黃仁勳管理企業的哲學,是「以光速思考」。在輝達,沒有什麼「你的部門、我的部門」那一套。牆不存在,層級模糊,唯一要求:動作要快、思考要準、回報要狠。每位員工每週都要提交一份「五件最重要的事」清單。他親自讀這些報告──多數是深夜處理,有時一封回信就三五個字,冷峻得像一則勒索信,但每句都打中要害。高階主管笑稱,那不是回覆,是「精準投彈」。
黃仁勳也不是坐在象牙塔裡下指令的CEO,而是會隨時現身的突襲者。許多員工有過這樣的經歷:正在電腦前工作,黃仁勳突然出現在背後,問一句:「你現在在做什麼?」這一問,能讓辦公桌瞬間變成審訊台。要嘛講出價值,要嘛講不出話。
黃仁勳的領導風格,剛中帶柔、詩意中帶壓力。他鼓勵員工瞄準那些「零→十億美元」的市場,也就是一開始連顧客都不存在的空白領域──正如當年沒人相信CUDA,他卻孤注一擲。
但與多數矽谷領袖不同,黃仁勳不靠演講征服人心,也不走鋒芒畢露的魅力型領導。他總說,他沒什麼特別動機,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董事蓋瑟卻說得直白,指出他是無可取代的。共同創辦人馬拉考斯基更是一針見血認為他三十歲時就決定了──要打造一家偉大的企業。
馬拉考斯基稱自己唯一的超能力是「做作業」。輝達軟體部門主管則補充,他可以在一個週末內學會任何一門學科。這種近乎變態的學習能力與執行力,讓他從一位默默無聞的工程師,變成站在全球科技頂端的掌舵者──而那張地圖,都是他自己畫的。
在馬拉考斯基的企業哲學裡,最令人震撼的,不是對成功的追求,而是對「失敗」的坦然。他認為:失敗不該被藏起來,而要被公開分析、集體檢討,成為全公司的教材。有一次,輝達推出一款顯示卡,風扇聲響大如直升機,過熱、效能差,簡直災難級產品。但他沒有追責,沒有炒人,反而讓產品經理站上台,當著幾百名員工的面,逐條解析所有決策錯誤。
這不只是一次公開懺悔,更是一場坦率文化的宣告。而輝達,甚至拍了一支搞笑短片,讓這位經理主演,把失敗的顯示卡當作吹葉機使用,供媒體播放。這種自嘲精神,不僅讓員工釋懷,也重塑了「失敗」的定義──不是污點,而是養分。
但這種高壓與透明,也不是每個人都受得了。軟體主管迪爾克斯指出,誰能撐得住,一看便知。有人開始防衛,我就知道,他撐不了。黃仁勳本人也不否認他不好搞。因為他的大腦在想一套東西,嘴巴在說另一套。當這兩者差太多,他就會爆炸。
輝達員工私下形容:跟他共事,就像把手指插進插座──電力十足,但一不小心就會被電飛。然而,這間被電得刺刺的公司,流動率卻低得驚人。早期員工傑夫・費雪(Jeff Fisher),早已財務自由,卻仍堅守崗位。他說指出,他們很多人,其實現在都是財務上的志工。因為他們相信這個使命。
黃仁勳的兩個孩子,原本都在旅館業工作。幾經父親「苦口婆心」──或者說強力遊說,最終也加入了輝達。甚至當年短暫出走的卡坦察羅,幾年後也回鍋。這裡像是一場科技教會,黃仁勳既是祭司,也是工頭。他不只是改變了一家公司,更改寫了整個產業的走向。他教人怎麼走一條無人相信的路,怎麼在眾人離場後繼續下注,怎麼用一個夢,撐起一個國度。
AlexNet的橫空出世,猶如一道天雷劈開了時代的天幕,不只開啟了深度學習的黃金年代,也為輝達打開了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這個過程可參考《AI科學家李飛飛的視界之旅》(The Worlds I See: Curiosity, Exploration, and Discovery at the Dawn of AI)。
2012年,這款由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學生打造的神經網路模型,在圖像辨識比賽中擊敗所有傳統演算法,一舉成名。它的運算,正是依賴GPU──也就輝達的核心產品。從那刻起,AI從學術邊陲衝進主舞台,輝達也從遊戲界的顯卡之王,搖身一變,成了AI時代的基石。到了2016年,矽谷創投傳奇人物馬克・安德里森(Marc Andreessen)直言不諱表示,他們投資的所有AI公司,沒有一家不是建立在輝達平台上的。
同年,輝達推出史上第一款專為AI打造的超級電腦──DGX-1,重達數百磅,如金屬巨獸。為表重視,黃仁勳親自將首台設備送往OpenAI。開箱的不是別人,正是時任董事長伊隆・馬斯克(Elon Musk)。他拿著美工刀,割開包裝,彷彿切開的,不只是一層紙箱,而是一個新時代的大門。
2017 年,Google發表名為「轉換器」(Transformer)的神經網路架構,震撼整個AI界。隔年,OpenAI以此為基礎,訓練出第一代GPT模型,正式踏上語言理解與生成的新征途。這些模型所需的龐大計算,正是靠輝達超級電腦的GPU所支撐。當ChatGPT在2022年底對外公開時,那股排山倒海的熱潮,不僅顛覆了全球對AI的想像,也點燃了輝達的市場引擎。訂單如雪崩般湧入,伺服器工廠幾乎晝夜不眠,只為應付那宛如饑渴星球般的市場需求。
最新一代的訓練模組DGX H100,重達七十磅,單價高達五十萬美元。這台仿若黃金打造的運算巨獸,不僅效能是訓練原始ChatGPT系統的五倍,連訓練AlexNet都只需不到一分鐘。全球科技公司搶破頭,訂單排到天邊去。輝達預估,到今年底,DGX H100的出貨量將突破五十萬台,等同於半個AI星球在同步啟動。
這場橫掃全球的浪潮,不是偶然,更不是運氣。它背後是一場漫長、孤獨又堅定的賭局──靠的是黃仁勳那種近乎偏執的「做功課」精神、對失敗公開剖析的文化,以及一種領導哲學:不喊口號,只做下一步。他曾說,自己沒有什麼超能力,只是永遠比別人多準備一步。這樣的平凡信念,卻鋪出了一條不平凡的征途。這不是一場短跑,是一場耐力+判斷+毅力的長跑。而黃仁勳,正是那個從起點就看準終點的跑者。
今天的輝達,早已站在這場AI革命的風暴中心,操盤著推動未來的引擎。隨著神經網路持續進化,它們的運算力不僅直逼人類,甚至連創造者自己都開始感到震驚。單靠一台DGX H100,已經難以滿足最新一代AI模型的胃口。輝達現在採用「機架疊加」策略,一機架塞滿數十台DGX H100,有時甚至如同圖書館書架一樣,一整面牆、幾百萬美元的設備,堆疊成一座座鋼鐵大腦,專門用來訓練下一個AI巨獸。
OpenAI 聯合創辦人伊利亞.蘇茨克維(Ilya Sutskever)曾說得直白:如果你相信人工神經元就像生物神經元,那麼訓練模型,就等於在訓練一個新型人腦。這句話一度聽來匪夷所思。人類不是靠看幾千萬張貓照學會辨識貓,也不是讀完百科全書才學會寫作。但從演化的角度看,生物神經系統歷經億萬年才成形,而這些模型只用幾個月就能達到類似的結果。輝達的卡坦察羅補充說得好:人類學到的知識,最終都被刻進了大腦的物理結構裡。而現在,AI模型也在做同樣的事,只是──快了千萬倍。
這種進化,已不是模仿,而是加速重構未來不再只是科幻小說的舞台,而是輝達冷靜計算過的藍圖。每一顆GPU都像是為未來量身打造的燃料晶片,而黃仁勳與他的團隊,則是負責點火的那雙手。
ChatGPT的繼任者GPT-4,更像一頭披著語言外皮的智能巨獸,不僅能寫論文、解數學題,還能將餐巾紙上的草圖瞬間轉換成可運行的網站,甚至在美國LSAT法學院入學考試中考出高達88分的成績,超越九成考生。
這樣的AI,未來將如雨後春筍般接連問世──有的會管理投資組合,有的操控無人機,有的模仿逝者聲音、生成虛假影像;有的寫音樂、編詩、寫程式、設計基因定製藥物;甚至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正視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可能性:我們正在與比我們更聰明的存在共處。
而這場智慧革命背後最強大的推手,正是輝達。這也是為什麼,輝達的DGX H100單價高達50萬美元,毛利率高得嚇人,逼近七成。這樣的利潤結構,如同血腥味在海中擾動,瞬間引來一群嗅覺靈敏的科技鯊魚。Google、特斯拉、新創公司如Cerebras無不殺入戰局。Cerebras執行長安德魯・費德慢(Andrew Feldman)更語帶不滿地說:他們(輝達)只是在敲詐客戶,只是沒人敢說出口。黃仁勳則一如既往犀利反擊指出,他們的模型能幫助客戶降低其他成本。買得越多,省得越多。
但最戲劇性的競爭,來自家門之內──AMD的執行長蘇姿丰,正是黃仁勳的堂妹。這對堂兄妹的傳奇背景簡直是小說都不敢這麼寫:同樣來自台灣、年輕時同樣移民美國、同樣投入晶片產業、同樣站上世界巔峰,且各領風騷。蘇姿丰自2014年執掌AMD以來,將這家公司股價推升三十倍,硬生生從英特爾手中奪回大片CPU市場,如今正虎視眈眈地進攻AI領域。
黃仁勳表示,他其實是直到蘇姿丰成為AMD的CEO,才第一次見到這位堂妹。兩人個性迥異:她低調、穩健,黃仁勳則張狂、犀利;她穩紮穩打,黃仁勳則敢於豪賭。但如今,兩人的戰場已經從家族支線,變成半導體王者的正面交鋒。
2023年九月某個陰鬱的週五,為了寫《黃仁勳傳》,作者維特前往一場極具象徵意義的活動:在一座俯瞰太平洋的高級度假村,黃仁勳接受Nvidia首席建築師柯浩(Hao Ko,音譯)的公開訪談。遠遠望去,兩人站在懸崖邊,談笑風生,穿著如出一轍:黑皮夾克、黑牛仔褲、黑運動鞋。只是 柯浩更高,黃仁勳則更「有電」。這場由全球建築設計名門Gensler贊助的活動,本應是理性、嚴謹、專業的建築對談。但只要黃仁勳一站上台,一切「正經」便會自動下線。
黃仁勳開始大開黃腔、前後搖晃,整個人像是電流通體,講話節奏俐落、反應快如閃電。雖然他剛在早上才對另一組聽眾發表過長篇演說,但站在舞台上的他,依然緊張──他其實討厭公開演講。
這點黃仁勳私下坦承過。但一旦登台,彷彿切換人格,自信從容、幽默風趣,連現場的建築師們也笑得前仰後合。他介紹Nvidia總部的建築設計時,語氣裡透出一種「理工男的浪漫」:起伏的屋頂結合天窗與遮陽片,可以讓自然光灑入建築,卻又避開直射的刺眼陽光──功能與美感兼具,效率與詩意並存。
為了更具體說明科技如何與空間融合,他讓柯浩戴上VR頭盔,連接至輝達的GPU機架,讓現場所有人即時「看到」建築裡的光線流動。那一刻,虛擬與現實的邊界徹底模糊,科技與設計真正合而為一。
這正是輝達的精神縮影。它不只是一家硬體公司,而是一個文明架構師,用晶片為未來搭骨架,用演算法為世界輸血。黃仁勳,也早已不是單純的CEO,而是AI時代的活標誌──穿著黑皮衣、笑裡藏刀,用矽晶片在世界的地圖上劃出未來的邊界。
柯浩至今仍記得那次「十秒奇蹟」。那是黃仁勳親自下的戰帖──原本一項VR裝置的設計變更需要五個小時才能處理完成,他不甘心。黃開始追問、挑戰、施壓,一步步逼出極限,最後工程團隊竟將處理時間壓縮至十秒。這種對「速度與精度」雙重極致的偏執,早已融進Nvidia的血液,也寫進了它總部的每一根鋼梁。那棟由Ko主導、黃仁勳親自參與設計的總部大樓,不僅橫掃各大國際建築獎,也讓柯浩一戰成名。但榮耀背後,他的記憶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壓力。
大樓完工那天,一切都很完美。然後黃仁勳忽然問:那個飲水機為什麼擺在一處靠近洗手間的區域,飲水機配置皆符合法規與設計邏輯──但他仍皺著眉質疑飲水機怎麼能放在廁所旁邊。這不是龜毛,這是他的本能。他承認自己永遠不滿足,不論什麼東西,他只看到「還不夠完美」的部分。這不是作秀的完美主義,而是一種貫徹始終的哲學信仰──凡事皆可再好一點。
有人問他: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會不會押上整家公司,去賭像CUDA一樣無人看好的技術?黃仁勳他只說了一個字:「Omniverse。」
這個名字,已預告了他下一場豪賭的規模。Omniverse是輝達在打造的工業級虛擬宇宙,一個融合VR、物理模擬與AI的平台,目的是在數位空間裡,以毫米級精度模擬現實世界的每一個細節──讓汽車公司模擬自駕系統、城市規劃師預演交通模型、建築師實驗陽光如何灑進建物的午後。這不是區塊鏈的熱炒,更不是虛擬社交的糖衣,而是工程現實的超級沙盒。
這場賭局瘋狂、昂貴、不被看好,但黃仁勳早已不是那種等市場「看懂」才出手的人。他從來不等共識,他創造共識。當別人還在預測趨勢,他已開始建設基礎設施;當別人問「元宇宙是不是死了」,他說:「才剛開始。」他的成功來自他的眼光;但他的傳奇,來自那種不斷皺眉、不肯鬆手的執念。就算已站在全球市值最高的企業金字塔頂端,他仍然會在飲水機邊停下腳步,低聲說:「這裡,可以再好一點。」這不是完美主義,這是世界被推進的動力。
這是一個從洗碗槽走上世界舞台的故事。一位台灣少年,在風雨中淬鍊意志、在技術與市場之間孤注一擲,最終帶領一家公司站上人工智慧浪潮之巔,重塑整個產業的神經中樞。
《黃仁勳傳》的傳奇,不只是關於晶片、AI或市值,而是一種時代精神的體現──對未來毫不妥協、對現狀永不滿足、對失敗公開直面、對完美窮追不捨。他從不口出豪言要改變世界,卻用一張張晶片,靜悄悄地改寫了世界的運作方式。
這,就是他最可怕,也是最迷人的地方。
當你以為事情「差不多了」,他總能看見──那還不夠。世界之所以不斷前進,就是因為有這樣的人,始終站在那裡,眼神銳利、語氣平靜,指著某個細節說:「還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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