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現代化的社會,鬼依然存在——人類學家李安如談《女工之死》
文/陳苓云
為什麼人總是怕鬼,卻又對鬼故事著迷不已?你知道,在人類學中,「鬼」是一種研究主題嗎?
《女工之死:後工業時代,一則關於鬧鬼和空間記憶的人類學敘事》,人類學家李安如從半世紀前高雄旗津渡船事故的罹難者——25位年輕未婚女性勞工的逝去寫起,述說隨之而來「鬧鬼」傳說,如何牽動地景轉變、喪葬制度改革,以及民俗信仰、女性主義、國家力量之間的拉鋸與交鋒。
「我希望能提供讀者一個看待鬼的新觀點:鬧鬼不一定是負面的,它代表背後有問題需要被討論。」
當我們怕鬼,真正怕的是什麼?
李安如指出,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鬼」,是所有文化都需要處理的現象。
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的秩序,好讓每個存在都有自己的位置,無論現世、往生或來生,靈魂都能依循這份秩序,在不同的宇宙找到歸屬。
然而,當秩序被破壞了,個體成為「擺不進去秩序、找不到位置」的存在——成了永恆的無家者,那當然就會有怨恨,需要被安撫(或馴服),於是出現「鬧鬼」的現象。
以《女工之死》中的故事為例,25位年輕女工在通勤途中罹難橫死,未婚、無後的她們,無法依循傳統漢人文化的秩序成為祖先,獲得祭拜與歸屬,進而被視為「有怨的鬼魂」。合葬與設墓,成了家屬安撫的方式,也成了一座時代地景——二十五淑女墓。
但隨著時代推移,這樣的文化秩序也逐漸引發質疑。高雄女權會主張,不該以「未婚而亡」的角度看待這群女性,而應肯認她們在台灣經濟奇蹟中的勞動貢獻。她們倡議將「二十五淑女墓」改名為「勞動女性紀念公園」,讓這段歷史重新納入性別與勞動的脈絡,形塑出另一種對「逝者」的公共記憶。
同時,國家機器也藉此契機重新介入。高雄市政府希望翻轉過去藍領工業城市的形象,轉型成觀光與現代化共構的「海洋首都」,也推動了相關的喪葬儀式轉型。這樣的過程,其實也是一種對現世秩序的重新詮釋。
鬼的訴求,反映人渴望的尊嚴
「我們人類學常說,要去理解一個社會,不能只看它的制度,更要去看它怎麼想像生者與亡者、人間與冥界之間的連結。」
在《女工之死》的敘事中,李安如企圖讓讀者看見:民俗信仰、女權團體、國家這三方立場所代表的,其實是對「社會秩序」甚至「宇宙秩序」的不同想像,這三種想像沒有高低之分,都是在各自的脈絡中,追求更有尊嚴的生存方式。
李安如認為,人類學與其他社會科學的根本差異在於,人類學者所關心的是——人怎麼看待他所處的世界秩序?人如何在既有體系與結構的限制中,找到方式,努力活出意義與尊嚴?
她強調,生存的意義與尊嚴,並非抽象、形而上的討論,必須要放在一個清楚的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的脈絡情境下來理解。
就像在那個以製造業為主的出口導向時代,許多家庭的女兒進入加工出口區工作,這背後既有經濟考量,也是出自一種「未來會更好」的期待。這群女工所承受的勞動條件,是一種性別與階級交織的結構性不平等,但這也與她們身處的漢人社會中深植的文化秩序與宇宙觀密切相關。
「我想人類學家比較強調的是同理——不一定是同情,而是同理。我想要從這個角度,重新講一次這個故事,把脈絡說得更完整。」
尊重複雜性,鬼魂才得以安息
從同理的角度出發,我們可以理解女性主義者對「二十五淑女墓」紀念方式的批判與主張,可以理解國家經濟發展的轉型需求,但也不該忽略在追求「進步」與「現代化大旗」的壓力下,家屬是如何努力尋找一條折衷之道,不違背傳統信仰,讓摯愛的女兒在另一個世界獲得尊嚴與安頓。
李安如指出,「理解」不是「認同」,「分析」不是「合理化」,人類學敘事的「中立」並不是價值真空,而是一種尊重複雜性的方式。
「這10多年來,學術界重新關注幽靈研究(spectral studies),其實是反映出當代社會的混亂。許多研究開始用『幽靈』作為隱喻,來處理殖民、奴隸制度與創傷記憶。」
什麼是殖民?當一種秩序以更大的權力聲量侵占、否定、破壞了另一種秩序,這樣的暴力,不正是殖民的本質嗎?
在《女工之死》中,民俗信仰、女性主義、國家發展三種宇宙秩序的相互交鋒,最終也透過表述的聲量,展現出權力的消長。
如果這三種秩序能夠互相理解,找到一種平衡共處之道,或許過去的幽靈便能安心投入來世的轉生,不再帶著遺憾的鬼影現身。
如果反其道而行,那麼正如李安如所指出的:「即使是最現代化的社會,鬼依然會存在——它是記憶、歷史、創傷與未竟之事的象徵。」
鬼魂之存在:
延伸閱讀:
《女工之死》電子書 - 一則關於鬧鬼的人類學研究 正是那些被噤聲或被消失的鬼魂,讓我們有一個重新認識歷史的開始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