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假裝性侵不存在，直到房思琪縱火燒了藉口

更新於 04月07日07:11 • 發布於 03月27日04:31 • Readmoo閱讀最前線

文／盧郁佳

建中生大嚼麥當勞，感嘆「沒有女權的世界真好」。所以，沒有女權的世界，是怎麼變成現在的樣子？是輾過一具又一具屍體來的。

沒有女權的世界無法無天，性侵、毆妻、威脅殺子，是男人天經地義的權利。檳榔攤女兒鄧如雯被性侵生子，被迫和性侵犯同居。性侵犯喝醉就打鄧如雯出氣，她逃回家，他就砸她家、綁她爸、威脅殺子逼她回家。我們不會問：「當時警察都不管事嗎？」只會問：「這樣妳還嫁？」市長提親，保證他會改。但婚後他照揍不誤，威脅縱火燒她娘家，全家賣去做妓女、弟弟活埋、滅門。鄧如雯相信是上輩子欠他，但新聞說無名童屍被虐死，鄧如雯嚇壞，以為是四歲兒子。可見宿命論是假的，無力感是真的。全世界都站在家暴老公那邊，勸她繼續挨揍，沒有女權的世界，除了殺夫沒路走，新北一年就有四位女性被揍到殺夫。直到1993年鄧如雯殺夫，婦團奔走五年後，才立《家庭暴力防治法》，警察可以管事了。

沒有女權的世界，女人命如草芥，姦殺千百，都怪女人自己太不小心。1996年婦運人士彭婉如夜乘計程車失蹤，在工廠空地身中35刀，右眼挖掉，全裸棄屍，下體染精液。警政署長姚高橋老神在在說：「我女兒也不敢搭計程車。」誰敢搭，誰活該。激出婦團遊行，終於修《性侵害犯罪防治法》、《道路交通管理處罰條例》禁止前科犯做運將，設「性平委員會」規定性平教育時數，設婦女保護中心、專線。再小的進步，都用鮮血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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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強暴文化的社會氣氛下，2017年，林奕含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26歲自盡。隔天父母聲明，死因非憂鬱症，是遭補教名師誘姦，老師陳國星聲明「我非李國華」、「與林奕含是婚外情」。小說中，房思琪遭性侵，被師母威脅告通姦罪封口。通姦罪罰不到外遇丈夫，反而性侵犯常用來脫罪，劣跡斑斑。

父母抗議「一個默默無聞小女孩離開了，她寫了好多、好長網誌，她多想物理性去傷害那個老師」。是的，小說裡，房思琪受性虐崩潰，好友伊紋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會發現我竟然會真的想去殺人。真的。」「我會突然發覺自己正在思考怎麼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裡。我是說真的。」

後記中，林奕含寫道：「有時候我竟會在我和B的家裡醒來，發現自己站著，正在試圖把一把水果刀藏到袖子裡。可以忘記醜惡，可是醜惡不會忘了我。」

衛福部、臺南市社會局下令，父母聲明披露林奕含姓名，違反《性侵害犯罪防治法》，不撤就開罰。那把刀，又朝受害人捅了下去，成為包庇性暴力的尚方寶劍。

2022年起，幼稚園園長兒子毛畯珅性侵害、偷拍39名幼童，《兒童及少年福利與權益保障法》規定，媒體報導不得揭露可辨識受害兒少身分的資訊，媒體為自保，遂不敢報導幼稚園名稱。臺北市教育局新聞稿也隱瞞，導致許多家長不知情送孩子入虎口。監委糾正，衛福部才發《媒體報導兒少及性暴力事件指引》允許適度報導。如果2017年衛福部、市政府就認錯改過，許多幼童根本不會受害。

2009年修《教師法》規定教師經性平調查、性侵屬實須解聘，卻未納入補習班。犧牲了林奕含一條生命，換來狼師條款，2017年修《補習及進修教育法》規定補習班招生須揭露負責人、老師真名，補習班負責人涉性暴力等，應廢止補習班立案。能保護後人嗎？其實毛畯珅母親事後將幼稚園改名「柚子樹托嬰中心」、「強生優質托嬰中心」繼續招生。

2025年，臺中市國小棒球教練六年對三十二名學童犯九十件強制猥褻、強制性交等，因為體育組長、學務主任等沒上通報系統查前科，結果各記申誡一次。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共犯下場如此不痛不癢，今後廣大狼師個個都懂架空法律，創意私房年年都能安全下莊。共犯沒一起關，都是打假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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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國片《無聲》描繪少女遭同學性侵，通過幻想美化醜惡現實，同情加害者而攜手和解。實際上，受害人已因傷痛移民國外。

那年，29歲的新北市衛生局職員林于仙讀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發臉書摘錄：「一個精緻的女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在這裏，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

2017年，五甘心物理治療所老闆廖泰翔藉口喝醉性侵她，「完事他穿上褲子，說他跟他家人有約，要跟他全家人騎腳踏車去玩，我不敢講啊？我要怎麼講？我要跟誰講……我覺得這件事情很髒，如果他真的對我負責，這件事情就不髒了。」「我克制想全盤托出的衝動、人生最想殺死自己的一天，讓這個秘密陪我們帶進棺材。」

2020年，廖泰翔宣稱是外遇，妻子告林于仙妨害家庭。她因此臉書公開舉報，廖泰翔夫婦告她妨害名譽，《周刊王》誣林于仙造謠勒索，衛生局獲檢舉林于仙私生活不檢。主管約談，逼得林于仙跳樓身亡。「我知道很多人愛我，但我恨我自己，願用這條命，讓真相浮出檯面。」

林于仙的哥哥說：「我一開始無法理解，為什麼妹妹不說出來？現代社會中解決方法很多，進到司法程序我才知道，從一開始就錯了，對方有權有勢有話語權，妹妹只是小職員，出事了沒報警。就算她還活著站出來揭露，又有誰會相信她，站在她這邊呢？」廖泰翔「五甘心居家服務」改名為「牧羊人居家服務」繼續營運。

該年，大法官終於宣告「通姦除罪化」，由刑事罰則，轉為民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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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台中A小姐揭露，20多年前讀國中資優班，被導師黃紀生性侵四年多。好友投書回憶高一A小姐下定決心告訴她：「如果我跟你說，其實，我，跟，那個人，在一起……」「誰？」「他。」「他是誰？」「……國中老師。」

「我花了幾秒鐘理解她告訴我的事。很多年之後，我讀到《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才赫然發現，她們連用語都一模一樣。」「她所說的『交往』，很快就變質成單向的操控。不明白嗎？你可以去讀房思琪」。

雖然黃紀生否認，但教過的幾位學生接連投書作證，兩人向校方自承受害。後來改編為臺劇《她和她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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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女權的世界，性侵沒有掙扎受傷，都視為同意。2010年六歲女童被性侵，因未哭叫抵抗，認定「未違反意願」。三歲女童被認定「證詞、驗傷無法證明違反女童意願」判四年，掀起白玫瑰運動，才改為「七歲以下視為違反意願」。會把性侵幼童視為不違反意願，是因為所有人被性侵都可視為不違反意願，只要沒有掙扎受傷。除非你親身經歷，否則不信世上有性侵。

鄧如雯案，原本司法視為蓄意謀殺，因丈夫入睡後，鄧如雯才殺他，不符《刑法》「當場基於義憤殺人」。輿論抗議，後續精神鑑定才認定家暴造成鄧如雯創傷的重度心理障礙；得知兩個妹妹也被他性侵，引發「情緒解離性或障礙性情境」，而獲減刑。要司法掃盲承認受害會產生的複雜反常心理，剛打開一條縫，又旋即牢牢鎖上。

林奕含案，南檢根據她曾向人介紹陳國星為男友，宣布不起訴。諷刺的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核心正是權勢脅迫合理化性侵，被害人逼自己愛上性侵犯，騙自己這不是性侵。司法否認的已不是性侵，是在否認女人作為發言與權利的主體。

2023年掀起ME TOO潮，《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穩穩托住了四面八方浪湧的舉報者。鄧如雯案三十年後，終於通過《性騷擾防治法》、《性別工作平等法》、《性別平等教育法》「性平三法」，平權這條路何等漫長，何等絕望。

但因有這些憤怒如火炬的女人同行，後人才有一絲微光照路。對於現在的讀者、未來百年的讀者，《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從不許諾我們挺身抗暴會勝利，也不保證能夠全身而退，它給我們的僅僅是勇氣。因為全世界都不相信我們的時候，它總是第一個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