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世紀高端詐騙背後的真實人性
文/許菁芳(作家)
請想像這樣一個詐騙故事。
有個年輕男子,他的家族略有資產,很小就按照父母安排,與鄰近地區相似背景地位的家族聯姻,跟他們年輕貌美的女兒結婚。可能因為結婚的時候年紀還太小,性生活一度不大順遂,但後來也漸入佳境,順利生下一個兒子。但這個年輕人跟父親發生衝突(其實是偷了父親財產),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了—多年無消無息。
在他缺席時,父母過世、叔叔當家,四個妹妹跟兒子慢慢長大。當他終於回到村裡,他的樣子已經非常不同:胖了些,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一樣。不過,他對一切人事物都很熟悉,遇到親戚故友,回想起少時點點滴滴,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的妻子一直忠實地等待著他,歡喜地接受他回到夫妻生活,兩人又迎來了兩個寶寶。
就在一切又漸入佳境時,另一個震撼彈來了:他跟叔叔又產生衝突,這次也是為了財產,兩人鬧上法院。叔叔放大絕:向法院控訴這位多年後返家的年輕人,是個假冒的騙子!而法院在詳盡調查後,竟然也認定他虛構身分!案子來到上訴審,越來越多人來到法院作證,妻子、妹妹極力捍衛他,但叔叔與眾多鄉里人士的說法也非常強勢。
就在法官逐漸傾向他的立場時,另一個驚人的轉折出現了—真實身分的本人,竟然出現在法院當庭!雖然瘸了一隻腳,但本人一現身,全部人都立刻發現,假的真不了!原本積極保護丈夫的妻子,震驚不已,當場大哭起來。假冒身分的騙子很快被定罪,處以絞刑,行刑地點就在家族的土地上。
這個故事集愛情詐騙與家族詐騙於一身,連多年審理詐騙案件的法官們,也差點被騙過去。
《真假丈夫:馬丹蓋赫返鄉記》講述的故事高潮迭起,令人目眩神迷,難怪從十六世紀開始,流傳四方,至今不只一個世紀。
冒牌丈夫居提勒應該可說是真假丈夫的主角—畢竟,若沒有他的精美謊言與異想天開,這整個故事都不會出現—但他還真是個難以評價的傢伙。當然,居提勒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但他倒不是那種十惡不赦的惡人。他的作風亦正亦邪,甚至有些了不起的長處,某個角度來說,還是個有膽識的天才。
以騙子來說,居提勒非常高調,而且行動力強大。他在旅途中遇見兩個陌生人,這兩人是馬丹的老朋友,他們把居提勒誤認為許久不見的馬丹。居提勒立刻把握機會,熱烈地與他們攀談。他的套話技巧一定非常好,也一定非常善於取得他人信任,才會連「馬丹離家前把一條白色緊身褲擺在某個置物箱的確切位置」都能知道。驚人的是,就憑著這些反覆盤查所得到的資訊,居提勒竟然就這樣施施然地前往馬丹的故鄉,騙取遺產,開啟新人生。
居提勒是哪來的自信呢?過人記憶力與三寸不爛之舌應該都是他的長處。上級審法院盤查了一百五十位證人,雖然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居提勒就是馬丹,但即使是那些敵性證人(hostile witness),也都同意他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也能準確說出他與眾人多年前曾經一起做過什麼事,就連當年情境也一清二楚」。
作為讀者,讀到這裡,我想到自己連八十人的必修課修課同學都記不住名字,不禁同意,要做詐騙也是要有天賦才華的。而且居提勒的好口才連法官們也嘖嘖稱奇,「他讓對手毫無招架之力,提出有理有據的各種質疑」,而且,「承審法官們盡力誘騙,想讓他吃驚上當,卻都討不到便宜,也沒辦法引誘他說謊,最後獲得的所有供述都是真話。」
這令我想到電影《神鬼交鋒》(Catch me if you can)的那位天才騙子,法蘭克.阿巴內爾二世(Frank William Abagnale, Jr.),二十出頭就在二十六個國家偽造了超過兩百五十萬美元的支票,假扮過機長、醫師、律師及監獄工作人員。落網之後,他還獲得聯邦幹員的賞識,最終成為國家安全顧問,專門提供經濟犯罪的諮詢意見。騙子也有天才與笨蛋之分,有些騙子,其天才成分閃閃發光,認識其行騙經歷,精彩得差點忘記該審判他。
這個故事裡,無法用二元框架來認識的角色還有一個:那位與冒牌老公共同生活三年的真老婆,也就是本書女主角貝黛彤,實在也是一號精彩人物。在那個層層結構壓制女人的時空裡,她充分展現了女人的能動性。當時的世俗標籤—諸如聰明/愚昧、忠貞/淫蕩、能幹精明/柔弱易騙—實在無法捕捉貝黛彤充滿生命力與戲劇性的人生。
如果從法官們的角度認識她,讀者或許會相當同情貝黛彤。荳蔻年華結婚,婚後生活稱不上甜蜜美滿,年輕老公跟公公衝突,不久就離家出走,音後,終於老公回家了,她將此視為婚姻的重新開始,也確實獲得了一段平凡但充實的家庭生活。
沒想到,老公跟叔叔的財產糾紛,竟然鬧上法院,她還必須違背自己對老公的真實感受,做個形式上的訴訟當事人,跟老公對簿公堂。更令人崩潰的是,就在她極力捍衛(假)老公的同時,真老公竟然現身了!作為讀者,我實在難以想像貝黛彤的晴天霹靂—當她在法院裡見到飽經風霜的另一半,同時意識到過去三年來的枕邊人(也是自己女兒的父親),竟然是撒下瞞天大謊的局外人。
法官們大概也同樣深感震撼,甚至為她遺憾,才會達成共識,在判決裡相當善待貝黛彤:「她是個誠實無欺的婦女,因為女性畢竟是柔弱的,她不會遭到詐欺、重婚或通姦等罪名起訴,而她的女兒將會保有婚生子女的身分。」
但是,貝黛彤真的是柔弱婦女嗎?
如果我們轉換角度,從不同的角度與歷史紀錄來認識她,恐怕很難相信貝黛彤是個任由命運擺布的柔弱女子。首先,從婚姻初期到老公失蹤,貝黛彤的處境一直都不容易,但她顯然在夫家為自己打造了一小方天地,堅持她認為正確的生活方式。
剛結婚的時候,跟老公馬丹的性事不順,沒有圓房的婚姻,其實可以尋求離婚—但貝黛彤堅定地拒絕這種建議。馬丹失蹤後,公婆陸續離世,貝黛彤其實算不上是少主人(因為老公不見了),也不算是寡婦,當家的叔叔成為公公遺產的管理人,也是蓋赫家未婚女兒的監護人。
奇異的是,當家叔叔竟然娶了貝黛彤的母親,進一步鞏固兩家族的關係,但也同時為貝黛彤帶來支持。她就這樣,在這個夫家娘家合體的家裡,耐心撫養兒子,跟四個未出嫁的夫家妹妹當好朋友,「潔身自愛,有所矜持」。如果八年的歲月顯示了貝黛彤的人格,應該只會是韌性或堅毅,怎麼會是柔弱?
其次,貝黛彤在法庭內外的表現,看起來也不像是個人云亦云、任人擺布的棋子。在冒牌老公居提勒跟叔叔皮耶對簿公堂之際,貝黛彤當然知道,(冒牌)老公打贏官司的關鍵,是要證明他真的就是馬丹本人。
當然,我們無從得知貝黛彤到底有沒有懷疑過—或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冒牌老公居提勒的身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貝黛彤在整場訴訟一直非常堅持冒牌老公就是正牌老公,一直堅持到最後一刻。她甚至在訴訟還沒開始前,就曾經在肢體糾紛裡捍衛老公,是以肉身擋在老公前面,要保護他不受傷害。
也因此,在冒牌老公準備訴訟的過程中,貝黛彤一定也扮演了吃重的幕後角色。用現代的法律行話來說,她得做「指導證人」(prep a witness)的工作,以確保冒牌老公在法庭上禁得起對造與法官的挑戰與問話。
貝黛彤不僅得陪老公回顧他們的婚禮(請注意這是十六世紀,沒有婚攝,一切都靠人的記憶),老公性無能的過去與「解除魔咒」的歷程,她還「費盡心思想起某次床笫體驗,予以加油添醋」,後來令法庭印象深刻。冒牌老公被拘禁後,她還去另個城市送錢跟必需品。
老公不在身邊的時候,還得盡力抵抗當家叔叔的轟炸(此時當家叔叔也已經是她的繼父了)。等到她終於站上法庭,她的堅貞顯然也頗能取信法官,她的證言更是一面倒地支持冒牌老公。捍衛老公,怎麼會是柔弱的?貝黛彤的行動與言語都充滿力量。
其實,從訴訟過程可以看出,貝黛彤恐怕不是個執拗農婦,她很可能是個思考縝密的當事人—她接受叔叔的安排,看似順從,但此舉其實以退為進,因為這樣一來,她才有機會站上法庭,對法官與世人表達她真實的立場。
在她出庭的那一刻,叔叔就從善意的代理人,瞬間成為惡意的對造。仔細想來,貝黛彤甚至不能說是被動地接受安排,她其實是守株待兔、請君入甕,叔叔罔顧意願地設計她,反而是一種魯莽衝動,正中她下懷。
行文至此,僅僅是簡要分析兩位主角的性格與行為舉止,我們讀者所獲得的資訊(以及戲劇性)就已經豐富非常。但整個故事裡,活力十足而令人著迷的人物,還遠不止這兩位—正牌老公馬丹、坐在法庭上的審判法官—每一位都有值得探索的細節。
他們雖然只是活著自己的人生,過著平常日子,但這樁在十六世紀日常裡浮現的奇案,實在太過獨特。它的魅力吸引了無數讀者、廣獲引用—連知名思想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也興致盎然地寫了一篇散文《瘸子》,描繪他親眼目睹這樁奇案的經驗。
當然,這個故事的吸引力遠不止於十六世紀的特定時空。它後來成為一部劇本、兩本小說、一齣輕歌劇的靈感來源,甚至,一直到二十世紀,還有小說、電影、音樂劇,持續講述本案的離奇故事。當然,整個故事的最後,終於來到了你我手中:由美國歷史學家娜塔莉.戴維斯(Nattalie Zemon Davis)多方考察,寫下了我們眼前的這本書。
閱讀至此,我想,或許你會同意本書作者的看法:「馬丹蓋赫的故事一再為人重述,是因為這樁奇案提醒我們,驚世駭俗之事隨時有可能發生在你我身邊。即便我以史家身分將這樁奇案予以解密,仍然覺得故事本身充滿歷久不衰的活力。」
本文摘自《真假丈夫:馬丹蓋赫返鄉記【四十週年經典回歸版】》,原篇名為〈十六世紀高端詐騙背後的真實人性〉,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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