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武器選擇：假新聞和虛假訊息

文／喬舒亞．科藍茲克；譯／王湘瑋

隨著北京愈來愈有能力影響搜尋引擎、社群媒體、網路瀏覽器，他們在過去幾年也更常運用假新聞，而這個戰術他們原本只在國內使用，以及一些鄰近的地區例如台灣。整體而言，直到不久之前，北京的經驗還是太少，不足以放送假新聞報導以造成其他國家的社會分裂，操弄搜尋引擎呈現出的結果，或者用網路上的空頭帳號來干預外國政治。北京之所以沒有興趣在海外使用假新聞，其中一個原因是中國希望能被看成是負責、穩定的世界性大國；因此，中國的新聞工作有一大部分都是為了要推銷北京對世界的正面影響，而若被人發現中國做出像克里姆林宮那樣的瘋狂行為，可能就會動搖到他們要傳達的正面訊息。同樣重要的是，北京還是比較專注於壓制或過濾網上的內容，而不是像莫斯科那樣直接投入炮製真正的假新聞──至少在俄烏戰爭之前是如此。牛津網路研究所所長菲立普‧霍華德對記者表示：「說到利用社交媒體來操縱輿論，俄羅斯一直是最有創意也最有耐性的，但是他們多年來針對的國家各有不同。」當然，因為烏克蘭的慘狀受到廣泛報導，俄羅斯操縱外國輿論的成功率有所下降，儘管在某些國家他們仍然得逞。

但是，至少從2018年開始、而在2019年更可以肯定地說，北京已經有意在鄰國及（某程度上）其他地區干預全球性的網路平台，例如 Facebook、Twitter、YouTube，也有意運用莫斯科積極使用的戰術，使外國社會分裂和兩極化──現在他們要分享莫斯科對烏克蘭和其他主題所發送的假新聞。看來，北京正向莫斯科討教假新聞戰術和官方媒體的技巧，大概是克里姆林宮在西方四處干擾選舉，又能在遠至非洲、拉丁美洲的地方令假新聞發酵，使得他們印象深刻。獨裁兩大國也比過去更加同心，要從內部削弱特定的民主社會，要打擊美國在全球的影響力，要在其他民主的行動者（例如歐盟）內部播下分裂的種子，要聯手發揚假新聞。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2020年的研究發現「中國正在汲取莫斯科的各種最佳實務，開始運用克里姆林宮的某些戰術」，例如以彼此協調而足以引發對抗的虚假敘事來淹沒社群媒體平台（這是莫斯科的強項），而不是較有分寸地利用社交媒體，例如審查過濾掉北京不願為人所知的新聞。

兩個獨裁國家似乎也開始利用假新聞來放大彼此對某些主題的敘事，在俄烏戰爭當中這樣的情況顯而易見，雖然在許多假新聞的運作上，中國的技藝尚未超越俄羅斯。俄方用假新聞抹黑美國等民主國家，如此一來就為北京的新聞運作打好地基，能夠把北京的治理模式描寫成優於民主制度。

我們可以注意到，北京已經不只是操作新聞和假新聞來干預外國政治，還開始用這些戰術來對付惹惱北京的企業。例如2021年，流行服飾界的巨頭H&M、Nike等一些廠商公開表達他們關切在新疆用強制勞動生產棉花的狀況，因為這些棉花會用來製成他們的服飾產品；北京隨及祭出新聞和假新聞攻勢，來打擊瑞典的H&M。此一手法顯然生效，因為 H&M 很快退讓了。該公司在2021年三月發表當季營運成果時，也以一篇新聞稿提出他們「對中國的長期承諾依然堅定」，將「致力於重新獲得中國消費者、同事和商業夥伴的信任和信心」。

另一項策略北京也愈來愈常使用，那就是臉書的內容農場，裡面的文章其實只有一兩個來源，但特意設計成看起來彷彿是大量的單篇貼文。在馬來西亞，近年來有幾個團體在創造假帳號、假頁面、假社團──俄羅斯經常採取這樣的行動──然後利用來傳播假新聞，針對的主題是美國政壇與美國政治，以及整個民主政體。在臉書上的這些虚假頁面有一些源自中國，他們相當有技巧地提出對馬來西亞生活見聞和政治的評論，把這些評論攙入親中訊息、以及關於美國及民主國家的假新聞。此外，具公信力的「當今大馬」調查發現，馬來西亞的大型華文媒體輸入了許多假新聞來談論香港、香港抗爭者以及香港的各個面向，這些假新聞應該是來自中國官方媒體。

隨著中國和俄羅斯在假新聞和其他新聞運作方面的合作增加──他們透過聯合論壇、高峰會等許多方式交換知識──幾乎可以肯定兩國會愈來愈協調。這兩個獨裁國家可能也與其他專制政體在假新聞方面進行合作。有一項研究首先由新聞網站Politico曝光，是由美國國務院的「全球參與中心」進行，該項研究追蹤假新聞及政治宣傳，發現中國、伊朗、俄羅斯針對美國的假新聞敘事愈來愈一致，尤其是針對美國對新冠病毒的反應。該報告也提出，北京容許莫斯科進入中國的國內網路，以便向中國人民散布更多假新聞，主題是北京和華盛頓對 COVID-19 的反應。他們對 COVID-19 日趨一致的敘事內容是說，獨裁國家對應疫情有方（而事實上，伊朗的不當措施令人髮指），美國對瘟疫的反應則導致災難。（中國在2021年和2022年對疫情採取的措施同樣是災難收場。）

當然，中國在自家對假新聞是有經驗的。哈佛大學的研究者下的結論是，北京多年來都在國內主導一場規模浩大的假新聞作戰。金恩等人寫道：「中國政府每年捏造、張貼4.48億條社交媒體留言」，其中充斥著假新聞，「以轉移〔中國國內〕大眾注意力，改變對話主題」，使其不再專注於敏感議題。

微信等平台既然在全世界流行，而操作假新聞的人又總是在尋找新的平台，這兩項事實結合在一起，使微信未來有可能變成承載假新聞的媒介；或許現在已經如此。北京，或者並非直接由政府控制、但支持中國的個人，可以利用微信散播假新聞。此外，微信在中國國內已經是大規模承載謠言的媒介，雖然往往難以確定這些謠言的背後究是是與北京無關的個別用戶、或者其實是由國家所策動。雖然微信聲稱要對抗假新聞，也推出了事實查證機制〔微信闢謠助手〕，但這個平台顯然是北京可以操縱的。而要全面研究微信如何對抗假新聞幾乎是不可能，因為微信的管理作風十分神祕。程式會列出微信上面流傳的最新謠言，據說這也是對抗「假新聞」的一個方式。但是好幾位資安專家都提出，既然北京對微信握有大權，那麼上述作法就使得中國政府得以將真實的新聞（例如涉及中國政策、中國政治等敏感議題的真實報導）在微信上說成是謠言──然後再加以「闢謠」。

台灣是最清楚受到假新聞影響的地方，其來源主要是具有中國背景、官方及非官方的行動者；數十年來，台灣公務員曾經面臨北京秘密金援本土政治人物、影響或控制台灣新聞媒體，以及其他的干預手段。但是最近這幾年，台灣所面對的中國假新聞攻勢愈演愈烈。這場攻勢比過去更加成熟，與俄羅斯的戰術相似──包括操縱搜尋結果、在台灣的社交媒體植入假的新聞報導、透過機器人發送迷因。或許在全世界，中國的假新聞作戰運用最成熟的地方就是台灣。

中國對台灣運用的作戰方針似乎目的是要為特定親中候選人造勢，還有要分化其社會。曾怡碩（國防安全研究院網路作戰與資訊安全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對記者表示「中國正在走俄羅斯的道路」，台灣的其他研究者及情報人員也持相同看法。

中國對台灣放送愈來愈多假新聞，其中一起值得注意的案例是在2018年燕子颱風期間，中國一個內容農場發表文章，據稱描述颱風時受困於日本關西機場的台灣旅客。後來該篇文章被發現子虛烏有，作者的IP位址則在中國大陸。文章提出，中國駐大阪領事館派遣專車前往救援機場內的中國人，但台北駐大阪經濟文化辦事處（實質上就是台灣在當地的領事館）卻無法做到。《環球時報》和《觀察者》──這兩個網站的作用之一是把假消息洗白，以便打進較為可靠的新聞媒體──刊載了這篇報導，然後就廣為傳播，也登上了具公信力的媒體。但這篇新聞並不是真的：中國領事館沒有派車，救援旅客的巴士全部是關西機場安排的。然而，台灣駐大阪代表〔蘇啟誠〕深感羞愧，因為該篇文章指責駐大阪辦事處對台灣人不理不睬；結果他自殺了。

另一方面，根據台灣民主實驗室的研究，中國原本在台灣嘗試的假新聞作戰當中有愈來愈多戰術被搬到東南亞使用，有時也在全世界使用。他們發現，有時候假新聞的傳播是透過人在台灣的東南亞華僑移民名下社群媒體帳號；原先在台灣流傳的假新聞，被他們有意或無心地傳開了。

自從新冠疫情從中國出現又擴散到全世界之後，北京似乎又發動了一場俄羅斯風格的假新聞全球戰，重點放在傳播各種謠言、假象、陰謀論，混淆外國大眾，隱瞞北京首先放任疫情擴大的罪責，埋下互相猜忌的種子，抹黑美國、歐洲、澳洲、台灣及各大民主國家──還要更加寬泛地把民主政體本身描繪成無法應對人民最迫切的需要。這一套假新聞作戰在俄烏戰爭期間不斷出現。（過去幾年來，中國和俄羅斯已經公開聲明兩國的官方媒體將「合力講好中俄故事」；顯然這一步驟已經展開。）例如《人民日報》等官媒、中國的公開聲明以及中國在境內境外社群媒體所發動的攻勢（往往隱瞞其背景）都在傳播一種假新聞，說美國政府隱匿了 COVID-19 在美國流行的程度（雖然實情的確嚴重），甚至說是美國造成新冠病毒大流行，說世人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病毒真正的來源。中國的資訊操作將美國及許多歐洲大國對新冠疫情最初反應不過來的狀況加以放大，而對於台灣、日本、南韓、澳洲、紐西蘭早期即有效應對一事則予以忽略──又對台灣投放大量假新聞，以證明「民主是失敗的」，無視於台灣對 COVID-19 的早期策略十分高明。

華盛頓的海事分析中心研究了疫情爆發以來中國的假新聞戰術，發現北京環繞著 COVID-19 展開的「假新聞作戰」，其廣度和深度都「前所未有」──彷彿就是莫斯科的大規模假新聞作戰──而且擴散到全球。同樣地，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分析中國與俄羅斯假新聞的合流，發現在兩個專制國家新聞合作的這個大趨勢當中，新冠病毒敘事的合流顯示了雙方的官媒、官員及社群媒體的作戰（有些是透過機器人、假帳號）互相放大彼此關於疫情釋放的假新聞，其中牽涉到的假象包括病毒的起源以及民主國家的反應。

北京是否會繼續走這條路？這取決於他們的新冠病毒新聞戰所得到的結果──目前為止，他們並不是太成功，尤其是因為北京在國內對疫情處理不當。換言之，如果中國目前所採取的俄國風格戰術證明是有用的，北京很可能將來會更想再度施展這些策略。

※ 本文摘自 《破解北京的全球媒體攻勢》，原篇名為〈【9】控制管線 Controlling the Pipes〉，立即前往試讀►►►